待祺贵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宜修才缓缓抬手,用指腹拭去眼角残存的湿意,喉间溢出一声极淡的冷笑,带着几分嘲弄与审视:“她倒瞧着是个听话的。只是人心隔肚皮,还得再细验些时日。”
剪秋垂着头,指尖沾了脂粉,正细细替她匀补方才花了的眼妆,声音压得极低:“娘娘方才伤心,眼妆都哭花了。您就该让祺贵人在殿外多等上一时三刻,受些寒,吹吹冷风,也好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要敬畏皇后。”
宜修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伸手从妆盒里挑出一枚点翠珠钗,钗头的凤首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递到剪秋手中:“若真那样,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上,语气带着几分洞悉人心的凉,“本宫就是要让她看见——即便是贵为皇后,也有伤心颓丧到顾不上打扮的时刻。这般‘不完美’,才能真正拉近距离,让她觉得本宫并非高不可攀。唯有让她放下戒心,本宫才能更好地驾驭这手底下的妃嫔,让她们一个个都成为本宫的棋子。”
“娘娘英明。”剪秋连忙应和,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手上簪花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将那枚点翠珠钗稳稳插在宜修的发髻上。
宜修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忽然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先别急着说这些。再过半个时辰,你派人去延禧宫传本宫的话,请安陵容过来——就说本宫得了些好东西,想赏给她。”
“是。”剪秋应声,指尖掠过钗头凤上的翠羽,眼底的神色又深了几分,只是手底下的动作依旧稳当,仿佛方才那段对话,不过是后宫日常里最寻常的一段。
次日晨光破雾,泼得满宫琉璃瓦亮得晃眼,连久卧病榻、帘帷常掩的端妃齐月宾,都忍不住推开半扇窗,望着檐角外澄澈的天,轻声叹道:“倒像是把前几日的寒云都晒化了,许久没见这样透亮的日头。”
吉祥捧着暖炉进来,见主子难得有几分精神,终是按捺不住,又劝:“娘娘,甄答应如今在翊坤宫受磋磨,您若肯去养心殿递句话,皇上念着您的体面,或许……”
话未说完,齐月宾握着暖炉的手猛地收紧,指腹将炉身缠枝纹摁得发了白,语气却冷得像殿外的寒风:“本宫没教过你?后宫里想活长久,最要紧的是‘明哲保身’四个字,不是替人出头!我若真去替甄嬛求情,先不说年世兰会不会记恨反扑,皇上只会觉得我攀附宫妃、不安分!那才是自掘坟墓,自取其辱!”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台上凝结的薄霜上,语气里添了几分自嘲:“从前见她,总觉得她眼亮心细,是个有盘算的,又长了那样一张像极了纯元皇后的脸,原以为她能帮我一把,至少能让我在这冷宫里多几分立足的底气。可她倒好,偏偏找沈眉庄商议对付年世兰!沈眉庄那性子,说好听是清正果毅,说难听些就是认死理的直脾气,最受不得激。她恨年世兰恨到骨子里,早就想把人拆骨剥皮,哪里会平心静气地跟甄嬛谋算?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可娘娘,”吉祥急得声音发颤,“现在皇上已经把温宜公主挪进了翊坤宫由华嫔教养着!若没了甄答应帮衬,您想抚养温宜公主,岂不是更难了?”
齐月宾闻言,眼底的冷意稍缓,却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沉静:“温宜的事,倒不用急。只要曹琴默和年世兰不在了,这宫里除了本宫,谁还有资格抚养她?若是敬妃也动了这个心思……”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暖炉边缘,语气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多年的情分,也未必不能舍。”
说着,她转头望向窗外,晨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没添几分暖意:“至于甄嬛,她如今自身难保。听说槿汐和浣碧还能留在身边伺候,流朱和小允子却被打发去了杂役宫室做苦活——说到底,还是要看她自己的福气。但愿她能撑住,在年世兰的手底下,活得再久一些,再久一些……”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散在殿内的暖雾里,转瞬就没了踪影。
年关的影子越描越浓,紫禁城的红便像泼开的朱砂,一层层染透了朱墙黛瓦。檐角垂着的红纱绸被风掀起,簌簌声裹着宫道里的寒气滚过,倒让这冷天添了几分闹哄哄的暖意。重华宫的宴饮一场接一场,丝竹声、笑语声隔着宫墙飘过来,缠在廊下的冰棱上,可翊坤宫的年世兰,次次只一句“旧疾犯了”,便把这些热闹推得干净。
韵芝捧着暖手炉进来时,正见年世兰斜倚在软榻上,指尖在榻边的锦缎上轻轻划着——那料子是江宁织造新贡的云锦,绣着缠枝莲,指尖过处,莲花似要被揉碎一般。她轻手轻脚上前,替年世兰揉着膝盖,指腹触到锦裤下的凉意时,心里悄悄发紧:从前她不过是内务府拨来洒扫的小宫女,连翊坤宫的门槛都不敢多踏,如今能像颂芝一样近身伺候,全靠年世兰一句话的抬举。“小主,这几日疏桐苑倒安生多了,再没听见甄答应那边的哭闹声,您也能清静些了。”
年世兰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沾到眼底,只轻轻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上的冰珠:“她日夜哭喊,吵得本小主和温宜的耳根子不得清净。不过是让人给她灌了些能暂时‘安分’的药,省得再像只疯狗似的乱吠,倒也省了不少事。”
韵芝的手猛地顿了顿,指尖的暖意似被抽走,只觉年世兰眼底的冷意像细针,顺着空气扎过来,忙低下头,发丝垂在颊边,遮住了慌乱的神色。她想起方才路过内务府时,听见两个小太监嘀咕,又忍不住轻声道:“小主,还有件事——方才奴婢路过内务府,隐约听见他们说,年前皇上许是要大封六宫呢。这对宫里来说,可是件大喜事。”
“喜事?”年世兰抬眼,目光落在窗外飘着的红纱绸上,那红在她眼里晃了晃,倒像染了血似的。她语气里裹着几分嘲弄,指尖在榻沿轻轻敲了敲,声音冷得像冰:“皇上的心思比这宫里的天气还难测,前几日还对着梅花开笑脸,今日就能让御花园的梅树全挪了倚梅园去。几句道听途说的话,也值得你巴巴地来告诉我?”
“是,奴婢失言了。”韵芝忙应着,额角渗出细汗,见年世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盖碰到盏沿,发出清脆的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时辰差不多了,午膳该传进来了,小主今日想用些什么?”
年世兰没说话,只望着茶盏里晃荡的热气。那热气袅袅升起,绕着她的指尖转了转,却没暖透她眼底的寒凉——那寒凉像积了年的雪,藏在她眼底深处,任多少热气,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