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苦味还停留在舌根,苏羽的手指悬在控制面板上方。投影中的几何体缓慢旋转,那些完美的对称面在有限的算力下显得滞涩,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拖住了脚步。
她关闭了视觉分析界面。实验室突然暗下来,只剩下设备指示灯在黑暗中呼吸。
数据流监测界面展开,GSS-1的实时参数在屏幕上滚动。这些数字本身毫无意义——标准的传输速率,正常的能量消耗。但有什么东西在表层之下流动。
苏羽将手掌按在计算核心的外壳上。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然后是一种更细微的震动,像心跳般规律。她调出温度监控曲线,那条原本平滑的线开始出现微小的锯齿。
当GSS-1流经核心时,温度计的读数跳动了0.3度。不是持续上升,而是脉冲式的起伏。
她重新校准了散热系统,将风扇转速固定在一个恒定值。排除了外部干扰,那些波动更加明显了。
芯片温度随着数据包的到达而上升,在数据处理的间隙回落。但这不是简单的线性对应——有些数据包引发的温升远超预期,而另一些几乎不留痕迹。
苏羽关掉了实验室的主灯。黑暗中,温度传感器的读数在视网膜投影上闪烁,像夜空中的萤火虫。她不再看数据流的内容,只关注它的物理痕迹。
信息有了重量。有了温度。
她调整了植入体的连接模式,将神经接口的敏感度调到最高。一阵细微的刺痛从后颈传来,然后是某种更陌生的感觉——数据流经核心时,她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质地。
有些数据平滑如丝,温升缓慢而持续。另一些则尖锐如针,温度曲线突然飙升,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回落。
GSS-1中混入了别的东西。
苏羽调出了最近七十二小时的温度记录。将数据流的时间戳与温度波动进行比对。那些异常的温升总是出现在特定的数据段经过时。
她编写了一个简单的滤波程序,只关注温度传感器的读数。忽略数据内容,忽略传输协议,只追踪那个最原始的物理信号——热。
投影界面上,一条新的曲线开始绘制。它起伏着,呼吸着,像一个活物的心电图。
当GSS-1中混入那些特殊数据时,曲线会出现一个陡峭的峰值。不是随机的,而是有规律的间隔——每十七分钟一次,每次持续四十三秒。
苏羽感到后颈的植入体微微发热。这不是神经接口的副作用,而是真实的热量从计算核心传来,通过金属桌面,透过她的指尖。
信息有了触感。
她调低了植入体的解析度,放弃了所有高级功能,只保留最基本的物理感知。刺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的接触——就像手指轻触水面时感受到的涟漪。
那些异常的数据段经过时,她能感到一种独特的“阻力”,仿佛信息本身具有了某种密度。
实验室的通风系统还在运转,但苏羽已经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传来的细微温度变化上。
在又一次峰值出现时,她迅速切换回视觉界面。几何体正在变换,那些多面体的组合方式与温度曲线的高度吻合。
不是数据内容决定了几何体的形态。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隐藏在信息流物理属性中的指令。
苏羽重新打开霍尔的论文。这次,她跳过了那些关于“实用科学”的论述,直接查看实验数据附录。在能量消耗的表格中,她发现了类似的波动模式——被归类为“测量误差”的异常值。
这些不是误差。
她调出被封锁节点的访问日志。最后一次正常通讯时,那些节点的温度传感器也记录到了类似的异常波动,然后通讯就中断了。
通风系统的嗡鸣声忽然变调了。苏羽抬头,看见温度指示灯从黄色变成了橙色。
计算核心的散热系统已经跟不上那些异常数据带来的额外负载。芯片温度正在逼近安全阈值。
苏羽没有降低算力,反而增加了一个辅助节点的资源。温度指示灯在橙色与红色边缘闪烁。
投影中的几何体突然加速旋转,多面体的变换速度快得肉眼难以追踪。但通过温度曲线,苏羽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形态变化对应的数据压力。
在某个瞬间,温度读数突破了安全阈值。警报声即将响起的刹那,苏羽切断了辅助节点的连接。
实验室重归寂静。温度指示灯慢慢变回黄色。
几何体恢复了缓慢的旋转节奏,但苏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的皮肤还残留着计算核心传来的余温。信息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有物理存在的某种东西——可以被触摸,被感受,被测量。
霍尔封锁那些节点,不是为了节省资源。他是在隐藏这些数据的物理属性,隐藏信息本身的“重量”。
苏羽调出离线分析模式的日志。在完全隔离的环境下,那些异常的温度波动依然存在。这不是外部干扰,而是GSS-1数据流固有的特性。
她重新连接了被隔离的监控程序,但这次不是监听数据内容,而是追踪它的能量特征。在某个她无法直接访问的网络节点上,那个程序仍在运行,向某个终端发送着被过滤过的信息。
现在,苏羽能通过能量消耗的模式,“感觉”到那些被传输的数据的质地。粗糙的,平滑的,沉重的,轻盈的。
信息有了触觉。而通过这种触觉,她终于触摸到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轮廓。
实验室的灯光重新亮起。苏羽端起已经完全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味依然,但此刻却让人清醒。
投影中的几何体继续它的数学之舞,但现在,苏羽不再只是观看。她能感觉到每一个变换背后的力量,那些推动形态变化的无形之手。
数据不再只是被解析的对象。它们成了可触摸的实体,在这个冰冷的实验室里,有了温度,有了重量,有了可以被感知的物理存在。
而通过这种全新的感知方式,一些一直被隐藏的东西,终于开始显露出它们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