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此刻微妙而紧张的氛围。夏明朗那句“末将明白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这沉默并非屈服,而是在冷静地权衡,是在绝境中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徐锐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将领,看着他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心中五味杂陈。他见过太多人在得知这等来自顶层的恶意后,或崩溃,或愤怒,或摇尾乞怜,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感到不安。
终于,夏明朗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徐锐脸上。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回答徐锐关于“打算”的询问,而是将徐锐推回的那张抄录着密令的纸页,又缓缓地、坚定地推了回去。
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徐锐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末将,”夏明朗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从未眷恋权位。”
第一句话,便让徐锐怔住。
“末将所求,不过二字。”夏明朗继续道,目光坦然地迎接着徐锐审视的眼神,“一为‘存’,二为‘传’。”
“存,乃‘阵风’能存。这支兵马,是末将与袍泽们于血火中一同铸就,他们信我,我亦不能负他们。若留于关内,纵然大帅竭力回护,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七皇子一道密旨,李崇等人便有无穷手段,可令我‘阵风’弟兄死得不明不白,或凋零于无谓倾轧之中。此非末将所能忍。”
“传,乃‘阵道’能传。阵法之道,源于天地,用于战阵,非为一姓一国之私器。末将蒙恩得窥门径,不敢藏私,愿以此术,御外侮,护生民。若困于关内,终日应对权谋算计,阵道何存?传承何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凝,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如今之势,龙渊关于‘阵风’而言,已非壁垒,实为囚笼,危机四伏,非久留之地。”
徐锐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隐隐猜到了夏明朗想要说什么。
果然,夏明朗站起身,对着徐锐,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不再是下属对上司的礼仪,反而带着一种平等交涉的意味:
“故,末将恳请大帅,允我‘阵风’自成一部,脱离边军辎重体系,巡边游击,以御狼骑!”
自成一部!巡边游击!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徐锐耳边炸响!
这哪里是请求,这分明是要彻底独立!脱离龙渊关边军的编制,脱离他徐锐的管辖,成为一支游离于体系之外,只听调不听宣的独立武装!
自古以来,军中大将请求独立领军在既定的军事结构之外,几乎与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无异!是君王和统帅最为忌讳的事情!
徐锐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幻不定,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他死死盯着夏明朗,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夏明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自成一部?巡边游击?你这是在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大夏!若无边军支持,你区区数百人,粮草何来?兵甲何继?在狼骑环伺之下,你能支撑几日?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然而,夏明朗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他平静地回应,语气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留于关内,难道就不是死路?无非是死于明枪,或死于暗箭之别。至于粮草兵甲……”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狼骑境内,遍地皆是。”
徐锐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夏明朗的意思——以战养战!劫掠狼骑,补充自身!
这是何等疯狂,又何等……大胆的想法!
但细细一想,这似乎是“阵风”目前唯一的生路。一支高度机动的精锐小部队,凭借夏明朗神鬼莫测的阵道之术,在广袤的西疆戈壁与狼骑周旋,劫掠其补给,骚扰其后方,既能生存,又能持续打击敌人。这远比留在关内被慢慢耗死、或者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要强!
而且,从徐锐的角度看,放任这样一支力量在外,虽然脱离了掌控,却也像一根扎在狼骑肉里的毒刺,能持续给赤兀放血,分担龙渊关正面的压力。同时,这也算是变相地执行了七皇子“削其权柄”的密令——夏明朗都自己跑出去当“流寇”了,自然不再拥有边军体系的兵权。对王都,也算有了一个交代。
利弊得失,在徐锐脑中飞速权衡。
他看着夏明朗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这个年轻人,早已看穿了所有的困境,并为自己和“阵风”,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难,却也最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的险途。
继续强留,只能是逼其反目,或者眼睁睁看着他和“阵风”被内部倾轧毁灭。
徐锐沉默了许久许久,书房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烛火摇曳的光影。
最终,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坐回椅子上,发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这叹息中充满了无奈、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也罢……”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夏明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雄鹰,当击于长空,而非困于牢笼。”
这,便是默许了。
徐锐没有明着同意,但这句话,已然表明了他不会阻拦的态度。他将会对“阵风”的“独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能在某些时候,提供一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便利。
夏明朗深深一揖:“谢大帅成全。”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夏明朗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迈入外面冰冷的夜色中。他的背影挺拔而决绝,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利剑。
徐锐独自坐在书房内,看着那晃动的门扉,久久无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西疆的格局,将因这个年轻人的抉择,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条蛰龙,已挣脱束缚,即将搅动万里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