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口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李崇和他身后三千边军主力的到来,非但没能打破这片死寂,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粘稠、压抑,充满了无声的张力。
李崇端坐于马背之上,脸色铁青,胸膛因极力压抑的怒火而剧烈起伏。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刀子,先是扫过那片狼藉不堪、尸横遍野的涧内景象,最终死死钉在了高地之上,那个平静伫立的青袍身影——夏明朗身上。
他看到“阵风”士卒们正在从容不迫地打扫战场,将俘虏押解到一旁看管,将缴获的兵甲、旗仗分类堆放。他看到那面代表秃狼的狼头大纛被高高竖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刺眼无比。他看到赵铁山等人虽然带伤,却个个挺直腰板,眼神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胜利者的锐气与……疏离。
这一切,都像是一记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他李崇,龙渊关副将,将门之后,率领三千边军主力,浴血奋战,付出伤亡,才勉强吃掉了一千五百狼骑偏师。而夏明朗,这个他素来看不起的边城小将,带着区区三百残兵,却在他眼皮子底下,以一种近乎神话的方式,水淹七军,近乎全歼了秃狼五千主力!
这功劳,太大了!大到足以让夏明朗一步登天,也大到足以将他李崇衬托得黯淡无光,甚至……无能!
强烈的嫉妒、屈辱,以及一种被彻底戏耍后的暴怒,如同毒焰般灼烧着李崇的五脏六腑。他绝不能容忍功劳被夏明朗独吞!绝不能!
“夏——将——军!”李崇猛地一夹马腹,冲出本阵,来到夏明朗面前不远处的泥泞中勒住战马,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与压迫,“你,好手段啊!”
夏明朗微微转身,面向李崇,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拱了拱手:“李将军过奖。侥幸而已,全赖将士用命,天时地利。”
“侥幸?”李崇冷笑一声,马鞭猛地指向涧内那一片狼藉和正在忙碌的“阵风”士卒,“好一个侥幸!你擅自行动,罔顾本将号令,私自决水攻敌,险些酿成大祸!若非本将于野马坡浴血奋战,牵制敌军大部兵力,你安能在此从容施为?此战之功,当属我边军主力上下,同心戮力之结果!”
他这是要将功劳强行揽过去,至少,也要分走最大的一块!将夏明朗的“奇谋”定性为在他李崇“主力牵制”下的辅助行动。
夏明朗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李将军此言差矣。末将之前已将军情与诱敌之策呈报,将军于野马坡破敌,正是此策关键一环,功不可没。然,水淹落鹰涧,断敌主力,斩将夺旗,乃末将临机决断,麾下将士拼死执行所致。战功如何,自有缴获、俘虏及秃狼首级、印信为证,想必……朝廷自有公断。”
他毫不退让,直接将实实在在的战果摆了出来。秃狼的首级、印信、大纛,这些都是无法作假的硬功劳。
李崇见他搬出实际战果,脸色更加难看,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夏明朗!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乃本将麾下,奉调出征!一切缴获、战功,理应由本将统一清点,汇总上报!此乃军规!你现在,立刻将秃狼首级、印信、以及所有缴获物资、俘虏,移交本将处置!否则,便是违抗军令,拥兵自重!”
他终于图穷匕见,直接以势压人,要强行接管一切。
此话一出,不仅夏明朗眼神冷了下来,他身后的赵铁山、王栓子等“阵风”将士也瞬间握紧了兵器,脸上涌现出愤慨之色。他们拼死拼活打下来的战果,李崇寸功未立(在他们看来,野马坡之战是他们诱敌的功劳),竟想直接摘走桃子?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就连李崇身后的一些边军将领,也觉得此举有些过分,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但碍于李崇的积威,无人敢出声。
夏明朗静静地看着李崇,看了足足三息的时间,直看得李崇有些心中发毛,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地面:
“李将军,末将奉调不假。然,‘阵风’独立营号,乃徐帅及王命特许。此战,我部独立诱敌,独立破营,独立斩将。将军若欲统筹战功,末将无异议,可联名上报。但缴获物资,乃我部将士用命换来,用以维系战力,补偿损耗,恕难从命。至于违抗军令,拥兵自重……”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弧度:“将军若执意如此认定,末将……亦无话可说。不妨便将今日之事,连同野马坡之战前后经过,一五一十,详细呈报徐帅,乃至……直达天听,由陛下与朝廷诸公,圣心独断,如何?”
他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甚至不惜将事情闹大!他料定李崇不敢!李崇排挤同僚、贻误战机(未能及时支援落鹰涧)、甚至可能扣押军情(夏明朗派出的信使)的事情,一旦彻查,对他绝无好处!
李崇被夏明朗这番软中带硬、甚至隐含威胁的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夏明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你……你放肆!”
他确实不敢将事情彻底闹大。徐锐的态度本就暧昧,若真闹到王都,夏明朗如今风头正劲,又有实实在在的泼天战功在手,他李崇未必能讨得好去。
场面彻底僵住了。
一方手握煌煌战果,寸步不让;一方倚仗官阶权势,强索硬要。
落鹰涧口,数千双眼睛注视着这场无形的交锋。一边是沉默而坚定的“阵风”,一边是脸色难看的边军主力。
战果之争,已不仅仅是功劳的归属,更演变成了两种力量、两种规则的直接碰撞。夏明朗用这场辉煌的胜利,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线——“阵风”不是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们的功劳,必须用他们的方式来扞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