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的准备时光,如白驹过隙,短暂而仓促得令人心焦。
幸存的士兵们,宛如沉默却高效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他们将收集来的弯刀、箭矢仔细地捆绑在一起,每一道绳结都饱含着对生存的渴望;
把珍贵的干粮和清水平均分装到各个行囊中,每个人都尽可能多地背负,仿佛多背一点,就能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那些从狼骑尸体上剥下来的、相对完好的皮甲,被优先分配给了伤势较轻、却仍需承担战斗任务的士兵,每一件皮甲穿在身上,都像是一层守护生命的铠甲。
金疮药和干净布条被集中保管起来,由赵铁山亲自指定专人负责,这些物资,是他们在绝境中疗伤止痛的救命稻草。
几个自愿留下的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堡垒最深处一个相对完好的角落里。
那里,为他们留下了尽可能多的清水和少量干粮。
没有过多的告别仪式,没有声泪俱下的哭诉,只有沉重的拍肩和无言的注视。
留下的人眼神平静如水,仿佛早已看透了生死;离去的人眼眶微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这就是战争,残酷到没有时间让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每一秒都关乎着生存与死亡。
夏明朗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赵铁山的搀扶下,再次走遍了堡垒内外。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剑,扫过那些焦黑的沟壑,那是昨夜战斗留下的惨烈痕迹;
巨大的陷坑,仿佛是大地被战斗撕裂的伤口;以及地上那些已经开始模糊的阵图痕迹,那是他们用智慧和勇气书写的战斗篇章。
昨夜的一切,如同深深的烙印,刻在他的脑海,也刻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之上。
他似乎在默默告别,又似乎在最后一次确认着什么,仿佛要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心里。
当日头开始偏西,温度不再那么毒辣,如同一只暴躁的野兽渐渐收敛了它的锋芒时,一切准备就绪。
赵铁山来到夏明朗身边,压低声音,神情凝重地说道:“先生,都准备好了。能走的,一共一百七十三人,其中包括三十一名需要搀扶的轻伤员。重伤员……留下了七个。”
夏明朗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最后深情地看了一眼这座残破的堡垒,那每一块焦黑的砖石都承载着他们的血与泪;看了一眼那些永远留在这里的袍泽,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昨夜那场惨烈的战斗中。
然后,他毅然转身,面向已经列队等候的士兵们。
这支队伍,堪称凄惨至极。
人人带伤,伤口或深或浅,仿佛是战争在他们身上刻下的耻辱印记;
衣衫褴褛,破布在风中飘动,如同他们破碎的尊严;
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吃力;
脸上带着疲惫与风霜,那是长时间战斗和奔波留下的痕迹。
但他们的眼神,却不再像昨日那般绝望麻木,而是多了一丝坚毅,如同黑暗中闪烁的微光;
以及一种对前方那个年轻身影的、近乎盲目的信任,仿佛只要跟着他,就能走出这片绝境。
“出发。”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没有振奋人心的誓言,只有两个平静得如同湖水的字眼。
夏明朗迈开了脚步,第一个走出了铁山堡那坍塌的正门,踏入了外面那片焦黑与暗红交织的土地。
那片土地,仿佛是死亡的画卷,每一寸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的步伐不算快,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稳定,仿佛脚下不是吞噬了数万生命的死亡地带,而是一张早已在他心中铺开的、巨大的活点地图,每一个位置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赵铁山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他的眼神坚定而执着,仿佛只要跟在夏明朗身边,就什么都不怕。
接着,整个队伍动了起来,沉默地跟在后面,如同一道灰色的溪流,缓缓离开了他们曾经浴血奋战、如今却必须抛弃的“家”。
那座堡垒,曾经是他们的避风港,如今却成了他们必须远离的伤心之地。
在队伍完全离开堡垒范围后,几名负责断后的士兵,将最后收集来的、无法带走的狼骑旗帜、破损车辆以及一些枯木堆积在堡垒入口和几处关键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泼洒上最后一点火油。
他们的动作熟练而果断,仿佛这是他们最后的使命。
接着,他们毅然点燃了火焰。
火焰再次升腾而起,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舔舐着焦黑的墙体,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浓烟滚滚,直上云霄,仿佛要把他们的痛苦和绝望都带向天空。
这火,是为了焚烧那些留下的战友遗体,不使他们曝尸荒野,受野兽和敌人亵渎;
也是为了彻底毁掉这座堡垒,不留给追兵任何可以利用的据点,让他们无法从这里获得一丝一毫的优势。
没有人回头。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那是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是逝去的生命,是一段以奇迹开始、以焦土告终的过往。
前方,是茫茫无际、黄沙漫卷的戈壁,是未知的危险,也是渺茫的生机。
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勇往直前。
风沙依旧,无情地吹拂着这支孤旅。
沙砾打在脸上,带着戈壁独有的粗粝感,仿佛是命运对他们的考验。
但与昨日被困堡垒时感受的绝望之风不同,此刻吹在脸上的风,虽然依旧带着死亡的威胁,却也裹挟着一丝自由的气息,以及……对未来的期盼。
那期盼,如同黑暗中的一丝曙光,让他们有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他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不知道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更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先生,将如何带领他们在这绝境中走下去。
但他们选择了跟随,选择了把命运交托在那个看似瘦弱却无比坚定的身影上。
夏明朗走在最前,破损的红袍在风中拂动,像一面指引方向的残破战旗。
他的身影在广袤的戈壁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情的沙漠吞噬。
却又如此坚定,如同矗立在沙漠中的一座丰碑,给人以无尽的希望。
他没有看地图,也没有辨别方向的罗盘。
他只是走着,时而抬头看看天色,仿佛能从那变幻的云层中读懂命运的密码;时而俯身抓起一把沙土感受湿度,仿佛能从中感知到前方的水源;时而侧耳倾听风穿过岩石缝隙的声音,仿佛能从那细微的声响中捕捉到敌人的踪迹。
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落在身后士兵的眼中,让他们忐忑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这支队伍,失去了坚固的堡垒,失去了明确的归属,甚至失去了大部分战斗力。
但他们拥有了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一个灵魂,一个能够化天地为棋局、于绝境中开辟生路的阵道之主。
风,起了。
吹动着黄沙,也吹动着这支新生队伍的命运之帆,让他们在这茫茫的戈壁中,航向不可知的远方,去寻找那渺茫却又无比珍贵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