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当传令官那声带着颤音的“停手”落下之后,偌大的龙渊关校场,陷入了长达数息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风雪早已停歇,铅灰色的天光均匀地洒下,将校场中央那泾渭分明的景象照得格外清晰。一边,是李崇麾下那支号称精锐的锐士营百人队,此刻已溃不成军。超过半数的人或躺或坐,身上带着演练专用的、却依旧刺目的朱红色标记,象征着“阵亡”或“重伤”。剩余的人虽还站立,却也个个脸色灰败,甲胄歪斜,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羞愤与难以置信,他们赖以成名的龟甲阵早已支离破碎,如同被顽童撕碎的纸张。
而另一边,是“阵风”的百名士卒。他们同样人人带“伤”,汗水浸湿了破烂的衣甲,混杂着尘土与些许真实的擦伤血迹,胸膛剧烈起伏着,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而,他们依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保持着战斗的姿态,眼神锐利如初,如同刚刚完成了一次完美狩猎的狼群,虽疲惫,却散发着胜利者的彪悍与骄傲。赵铁山站在队伍最前方,虎目扫过对面溃散的“敌军”,又望向点将台,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畅快与不羁。
这鲜明的对比,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结果,像一记无声却势大力沉的闷棍,狠狠砸在了每一个围观边军士卒的心头,更砸碎了他们长期以来对于“阵风”这支“残兵”、“乌合之众”的固有印象。
哗然之声迟来了片刻,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
“怎么可能?!锐士营……败了?”
“他们用的什么阵法?根本不是边军的路子!”
“太快了!那些小队配合得太默契了!简直像一个人!”
“那赵铁山,好生猛!一刀就劈开了盾阵!”
“这‘阵风’……是怪物吗?”
惊叹、质疑、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席卷了整个校场。先前那些发出嘘声和嘲笑的人,此刻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巴掌反复抽打。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军官,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们开始重新审视台下那支看似落魄,却蕴含着恐怖战斗力的队伍,以及那个始终平静得可怕的年轻将领。
点将台上,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李崇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身体却微微僵硬,脸色由最初的煞白转为一种极度的铁青,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凸起跳动。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入手掌的皮肉之中,胸膛因压抑的怒火而剧烈起伏。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那些异样的目光,有震惊,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质疑和……嘲讽!
他李崇,将门之后,龙渊关副将,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一个边城小将,用一群他视为乞丐的残兵,打得一败涂地!这不仅仅是输了一场赌约,更是将他多年积累的威望和颜面,踩在了脚下!
他身旁的那些将领,此刻也噤若寒蝉,无人敢在此刻触他的霉头,只能尴尬地移开目光,或低头研究自己的靴尖。
在一片复杂的目光和喧嚣的议论声中,夏明朗动了。
他缓步穿过校场,脚步落在夯实的冻土上,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声响。所过之处,周围的嘈杂声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他径直走到点将台下,微微仰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台上脸色铁青、如同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般的李崇。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残余的嘈杂,传入李崇以及台上每一位将领的耳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胜利与他无关:
“李将军,承让。”
简单的四个字,在此刻听来,却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冲击力。
李崇的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涨得发紫,他死死地盯着夏明朗,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明朗仿佛没有看到他吃人般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语气依旧不卑不亢:
“独立补给之事,关乎麾下数百将士生计与战力,望将军……信守承诺,按期履约。”
他没有提《无字阵典》,没有提解散“阵风”,只提赢了赌约后应得的、也是最实际的东西。但这恰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李崇最痛的地方——他输了,而且输掉了承诺,在所有人面前,信誉扫地!
李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猛地一甩披风,转身便走,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再说。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刻,会忍不住当场拔刀!
看着李崇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看台下那个依旧平静伫立的青袍身影,校场周围的边军士卒们,心中都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一战,“阵风”赢得的,绝不仅仅是那点独立的补给。
他们用无可争议的实力,在这座等级森严、排外性极强的西疆第一雄关内,硬生生打出了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打出了不容轻侮的尊严!
夏明朗之名,经此一役,将不再仅仅与砺石城的传奇相连,更将伴随着这场百人对决的辉煌胜利,如同凛冽的寒风,迅速传遍龙渊关的每一个角落,真正引起了关内最高层,尤其是那位一直保持沉默的关守主帅——徐锐的注意。
扬威立万,有时,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