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的余烬在风中呜咽。
当最后一丝主动燃烧的火焰在焦黑的木料上跳动几下,终于不甘地熄灭时,整个瓮城区域陷入了一种比喧嚣更为可怖的死寂。
浓烟仍未散尽,如同巨大的灰色裹尸布,低垂在破碎的土地上空,将午后本该明亮的阳光过滤成一种病态的昏黄。
空气依旧滚烫,吸进肺里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痛感,混杂着浓烈到令人眩晕的复杂气味——血肉烧焦后的恶臭、熔融金属的刺鼻腥气、硫磺与硝石的余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空洞气息。
目光所及,是一片彻底颠覆认知的景象。
大地仿佛被巨犁反复翻搅过,又经受了天火的洗礼,满目皆是狰狞的龟裂与巨大的坑洞,有些深坑边缘的泥土和石头已被高温烧灼得呈现出琉璃般的光泽。水渠早已干涸,或被凝固的黑色油垢与灰烬填满,偶尔露出一截泡得发白、却又被烤焦的残肢。
建筑的痕迹几乎被抹平,只剩下几段倔强矗立的、焦黑扭曲的承重墙骨架,如同巨兽死后暴露在荒野的肋骨,无言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更多的则是彻底坍塌形成的瓦砾堆,像一座座随意堆砌的坟墓。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残留物”。
已经无法称之为尸体。那是各种难以辨认原貌的焦黑碳化物,以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凝固在废墟之上。
有些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却在瞬间被定格;有些蜷缩成一团,仿佛想躲避那无可逃避的毁灭;有些则与坐骑、兵器熔铸在一起,形成了怪异而恐怖的雕塑。
层层叠叠,铺满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许多碳化的躯壳极其脆弱,风稍大些,便会簌簌掉落黑色的碎屑,露出下面更加惨不忍睹的细节。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稍微“完整”些的,也是甲胄与皮肉不分,面孔模糊,只剩下一个张大的、仿佛仍在无声呐喊的黑色窟窿。
赵铁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一队状态稍好的士兵,开始小心翼翼地进入这片死亡区域进行初步清理和搜寻。
他们的脚步落在灰烬和碎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即便是这些刚从血战中存活下来的悍卒,面对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惨状,也忍不住脸色发白,胃里翻腾。有人忍不住弯腰干呕,却只能吐出些酸水。
“找找看,还有没有喘气的……不管是咱们的,还是他们的。”赵铁山的声音嘶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命令更像是一种形式,在这片连细菌都似乎被烧尽的绝地,生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士兵们沉默地分散开,用长矛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瓦砾和焦尸。每一次翻动,都可能带起一阵灰烬,或者让一具原本维持着形状的遗骸彻底散架。
“这里!”一名士兵突然低呼。
众人围过去,在一段倒塌的墙体与一根烧焦的梁木形成的三角缝隙下,发现了一名重伤的狼骑。他下半身被压住,早已没了声息,但上半身似乎因为遮蔽而相对完好一些,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赵铁山蹲下身,看着那张因痛苦和烟尘而模糊的脸,又看了看他那身与众不同的、即便残破也能看出精致的鳞甲,判断出这至少是个百夫长级别的军官。
那狼骑似乎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茫然。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涌出了一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赵铁山沉默地看了片刻,伸手,将他圆睁的双眼合上。战争结束了,对于个体而言,所有的仇恨与荣耀,都归于尘土。
类似的搜寻,结果大多如此。生存,在这里成了最奢侈的奇迹。
与此同时,城外也并非平静。
那些未能冲入瓮城、或者在总攻发起时位于阵型后方的数千狼骑,亲眼目睹了那冲天而起的烈焰,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恐怖震颤,嗅到了风中传来的、属于他们同伴被焚化的死亡气息。
恐惧,如同最剧烈的瘟疫,在他们之中疯狂蔓延。
当爆炸停歇,浓烟升起,他们远远望见那座如同恶魔巨口般的城门洞后方,那一片死寂的、仍在冒烟的焦土时,最后一丝战斗的意志也彻底崩溃了。
那不是战斗,那是天罚!是神魔才能施展的手段!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调转了马头,恐慌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瞬间传递整个军阵。
“败了!全军覆没了!”
“快跑啊!魔鬼!城里有魔鬼!”
“狼神抛弃我们了!”
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军官们试图弹压,但在这席卷一切的恐惧面前,他们的呵斥和刀剑显得如此无力。建制彻底被打乱,士兵们只凭着求生的本能,丢盔弃甲,如同无头的苍蝇,向着来时的方向,向着任何他们认为安全的方向,亡命奔逃。场面彻底失控,数千金狼骑,化作了一场席卷戈壁的溃败洪流。
城头残存的守军,倚着焦黑的垛口,沉默地注视着远方那土龙翻滚、狼奔豕突的景象。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胜利了。
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谁也无法复制的惨烈方式,胜利了。
但看着城内城外的满目疮痍,看着身边所剩无几、个个带伤的同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残局已定,生存与毁灭,都在这一片焦土与废墟之上,留下了永恒的烙印。而重建,或者仅仅是思考如何继续活下去,都将是比面对狼骑更加漫长而艰难的战役。夏明朗的名字,与这座化为炼狱的边城,注定将以最浓墨重彩、也最令人心悸的方式,刻入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