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框边忽然探过来半张脸。
花白的头发拢在耳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是李婆婆。
她的眼睛眯着,往院里瞟了瞟。
望见我们,她又倏地把脸缩了回去。
停顿了片刻,那半张脸又慢慢探了出来,这次带了点怯生生的笑:
“小鱼来了?”
姥姥立刻笑着站起身迎上去:
“可不是嘛,我家乖乖,快进来坐坐。”
她伸手去扶李婆婆的胳膊。
李婆婆怀里的布袋子用蓝布条系着口,里面有着个硬邦邦的东西,边角方方正正的。
“李婆婆好。”
我赶紧站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
李婆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
“小鱼啊,可真是长高了,还记得你以前才到我这里,这一晃眼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看向顾医生问道,
“这是…… 你对象?”
我刚要介绍,旁边的顾医生已经站起身,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
李婆婆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转,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布袋子,嘴唇动了好几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听说…… 小鱼的对象是大城市来的医生?我这老婆子想麻烦你…… 帮我看一眼?”
“李婆婆您客气了。”
顾医生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得很柔,
“您有哪里不舒服?”
李婆婆像是松了口气,赶紧解开布袋口的蓝布条,她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几张片子,边角都用硬纸板夹着。
她把片子递过去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顾医生接过片子,对着光举起来。
他眉头微蹙,手指在片子上轻轻点了点,又侧过头问:
“李婆婆,您现在吞咽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费劲?”
“是啊是啊。”
李婆婆连连点头,
“咽东西的时候,嗓子里像是卡着块小石子,不上不下的,尤其吃硬东西,能难受好半天。
前阵子去镇上医院,医生说是啥…… 啥线出了问题,我这老糊涂也记不住名字。”
顾医生放下片子,示意李婆婆坐直些,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她脖子中间的位置。
“李婆婆,您现在咽口口水试试。”
李婆婆依言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咙动了动,眉头跟着皱了起来,眼角沁出点水光。
顾医生的手指随着她的动作慢慢移动,又在脖子两侧按了按。
“这是甲状腺结节。”
顾医生收回手,语气很肯定。
“对对,就是这个‘线’!”
李婆婆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接话,手抹了抹刚才吞咽时攒下的眼泪。
她攥着衣角,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惶恐:
“那…… 那这是癌不啊?我听村里有人说,长东西就是不好的兆头……”
“李婆婆您别担心。”
顾医生连忙摆手,特意把话说得简单直白,
“从片子上看,这不是什么‘坏东西’。不过稳妥起见,得去做个病理检查。
您放心,就算真的是那类不好的,也只是个小手术就能解决的事,不碍事的。”
他特意把 “癌症” 换成 “坏东西”,怕吓着老人家。
李婆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记得一定要去做病理,越早越好。”
顾医生又叮嘱了一遍,看着她把片子重新裹好,放进布袋子里。
“哎,好,我明天就去镇上。”
李婆婆站起身,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不耽误你们说话了,我先走了。”
送走李婆婆,姥姥回来时眼圈有点红,对着顾医生叹气道:
“她这辈子不容易啊。刚结婚没半年,男人就去当兵了,这一去就没回来。
她就守着那间老屋,等了一辈子,也没再嫁人,无儿无女的。
平时头疼脑热都自己扛着,真生了病,连个陪她去医院的人都没有……”
顾医生听着,眉头又蹙了起来:
“村里给她办低保了吗?”
“办了,前年就办了,每月能领点钱,够她买米买面的。”
姥姥答道。
“那这样,”
顾医生想了想,
“我回去跟我们医院说说,看看能不能申请个帮扶名额,让她到我们医院来治疗。
正好我就在两腺科,到时候我也能多照看些。”
姥姥一听,眼睛亮了起来,连声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可解决大问题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我和大鱼的笑声中很快度过。
吃完晚饭,姥姥就搬了张榆木凳子坐在院子里。
我也拿了一张塑料小凳,往姥姥脚边一放,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傍晚那样,把头搁在姥姥的膝盖上。
姥姥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顶。
“你看这大鱼啊。”
姥姥低头瞥了一眼趴在我身边的大鱼道,
“爪子上的茧子都磨得发亮了,跑起来也没以前利索了。
跟姥姥这老骨头一样,都是该歇歇的年纪了。”
她的手在我头顶顿了顿,指尖轻轻按了按我的发旋。
我把脸往姥姥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我不要。”
我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撒娇的鼻音,
“我要姥姥永远陪着我,也要大鱼一直陪着我,谁都不能歇。”
姥姥被我逗笑了,搂着我的胳膊紧了紧:
“傻乖乖,人哪有永远陪着的道理。”
不过,她紧接着改口道:
“好,姥姥陪着你,大鱼也陪着你,咱们都陪着小鱼。”
晚风从门口溜进来,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知不觉,到了九点钟了,姥姥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乖乖,不早了,姥姥有点累了。”
我赶紧坐直身子,才发现她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我伸手扶着她的胳膊,慢慢把她搀起来。
姥姥的腿大概是坐久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我连忙把她的重量往自己身上揽了揽。
“慢点,慢点。”
她拍了拍我的手,脚步有些发沉地往里屋挪。
把姥姥送回屋后,我和顾医生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午后午休时明明还挤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薄被,可这会儿,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他坐到床边,我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眼睛看着床沿,不敢抬头看他。
顾医生也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些空间。
“你先去洗澡吧。”
我终于憋出一句话,然后转身去拉行李箱。
我从里面翻出浴巾,又找到他带来的换洗衣物,叠在一起递过去。
顾医生接过东西,
“好。”
他转身往洗手间走,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的水流声。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好像更闷了。
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有三条未读信息,都是小静发来的。
点开一看,她那咋咋呼呼的语气仿佛就在耳边:
“你今晚真要和顾医生同床共枕了?可千万别那么早也搞出崽来,现在我要难受死了!
这俩小崽子真折腾人啊,等他们出来的,我得按着屁股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