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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市的天桥下,晨雾还没散透,像揉碎的牛奶铺在柏油路上,踩上去能沾湿半只鞋。护栏上爬着的牵牛花沾了夜露,紫的、粉的挤在一块儿,花瓣边缘卷着点鹅黄,风一吹,颤巍巍碰着路过的自行车铃——“叮铃”一声脆响,惊飞了停在盲道砖上的麻雀。那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了丈远,又落在早点摊的油锅边,歪着头看炸油条的老师傅翻面团。

亓官黻推着废品车从桥底过,车斗里的旧报纸被风掀得哗啦啦响,混着远处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还有他袖管里别着的薄荷烟味。他弯腰捡个被踩扁的易拉罐,指尖蹭到盲道砖的凸起,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这路修得倒齐整。”他嘟囔着直腰,后腰的旧伤被扯得发疼——那是前几年在工地上摔的,老板卷着工钱跑了,只留他躺了半个月硬板床。抬眼时,正看见巫马龢蹲在桥栏边,正往盲道尽头摆糖罐。

巫马龢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毛边,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是年轻时在粮站扛麻袋被麻绳勒的。手里的糖罐是玻璃的,太阳刚爬过楼顶,照得罐里的水果糖闪得像碎星星——橘子味的裹着橙皮纹糖纸,草莓味的印着小叶子,还有几颗没拆纸的,是阿婆前阵子塞给他的。“昨儿阿婆走了。”他声音压得低,指腹摸着罐身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阿婆拄着竹杖没站稳,糖罐掉在地上磕的。“她总在这儿等,手里攥着糖——说是儿子小时候爱吃的。”

亓官黻哦了一声,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那盲眼阿婆,头发白得像雪,总穿件灰布袄,袖口永远沾着点糖霜。每次末班车到站,她总拄着竹杖慢慢来,鞋跟敲着盲道砖“笃笃”响,嘴里念叨“这方向盘像老伴的鞭子,当年他赶车时,鞭梢也是这么‘笃笃’敲车辕的”。有回他捡着阿婆掉的布包,里面除了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阿婆梳着麻花辫,笑起来眼角有俩酒窝,身边男人穿件蓝布褂,眉眼竟和闾丘龢有七分像——就是总来扫盲道的那个清洁工,扫帚杆上总缠块蓝布。

“闾丘师傅知道了?”亓官黻把易拉罐塞进车斗,旧报纸被压得更响了。

巫马龢点头,往糖罐里又塞了颗橘子糖——这是阿婆说的“儿子最爱的味”。“他今早来扫了盲道,扫帚杆都攥白了。”他顿了顿,指了指盲道砖缝里的草屑,“平时他扫得慢,今儿快得像赶趟,竹扫帚刮得砖缝‘沙沙’响,我蹲这儿都能听见他喘气声。”

正说着,段干?抱着摞文件从桥上跑下来,高跟鞋踩得盲道砖“噔噔”响,像在敲小鼓。她穿件米白色西装,领口别着枚银质胸针,是朵小小的玉兰花——那是她丈夫生前常给她别的样式,去年忌日时,她在旧货市场翻了三天才找着同款。“亓官哥!”她急乎乎停在废品车旁,文件袋上的荧光粉蹭到车斗沿,留下道淡绿的印子。“化工厂的旧账本找到了!就在你上次说的那个铁皮箱里!”

亓官黻眼睛亮了亮,后腰的疼似都轻了些。前阵子他在废品堆里翻着本化工厂的老日志,纸页发脆,上面沾着褐色的渍,像干涸的血,还带着股铁锈味。段干?说那是“记忆荧光粉”,对着光照能显旧字迹,果然照出了“秃头张”的名字——当年的厂长,早把厂子卖了换钱,听说在海边买了栋带泳池的别墅,夏天总带着年轻姑娘在露台喝酒。

“账本里有啥?”他往前凑了凑,鼻尖快碰到文件袋。

“污染数据!”段干?指尖发颤,文件袋没拿稳,掉出张照片。是群穿蓝工装的工人站在烟囱下,烟囱正往外冒黑烟,前排左三的男人正往口袋里塞东西,侧脸的痦子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秃头张。“还有这个!”她赶紧抽出张泛黄的工资条,上面的签名被划得乱七八糟,却能认出“段干?丈夫”的名字。她丈夫前几年在化工厂旁的河里捞鱼,回来就上吐下泻,没半年就走了,医院只说是“不明原因中毒”。

突然,桥上传来“哐当”一声,像铁盒子掉在地上。两人抬头,看见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往桥下跑,手里攥着个铁皮盒——那盒子亓官黻认得,是他昨天从秃头张以前的老管家手里收的废品,当时老管家说“没用的破烂,你给五块钱就行”,他打开看时,里面装着些化工厂的旧图纸,画着管道走向,当时只当是废纸片,没在意。

“站住!”亓官黻推起废品车就追,车斗里的易拉罐滚了一地,“那是证物!”

黑夹克跑得飞快,鞋底子碾过盲道砖,溅起的露水打在巫马龢的糖罐上,罐身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巫马龢猛地起身,手里的竹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正戳在黑夹克的脚踝。男人踉跄着摔在地上,铁皮盒“啪”地裂开,里面的图纸散出来,被风卷得漫天飞——有的飘到早点摊的油锅里,“滋啦”一声冒了烟;有的粘在桥栏的牵牛花上,把花瓣压得弯了腰。

段干?赶紧去捡,指尖刚碰到张没弄脏的图纸,就听见头顶有人喊:“都别动!”

抬头看,天桥护栏边站着个女人,三十来岁,穿件酒红色连衣裙,头发烫成波浪卷,发梢垂在肩头,风一吹,头发蹭着她耳后的金耳环,叮当作响。她手里举着个喷雾瓶,对着空气摁了下,“嗤”的一声,白雾飘下来,落在地上冒起小泡泡。“这是硫酸。”女人笑了笑,眼角有颗小小的痣,笑时痣跟着颤。“谁动,我就给谁‘洗洗脸’——去年有个不听话的,现在脸上还留着疤呢。”

亓官黻攥紧了车把手,指节发白。这女人他见过,前几天总在废品站附近晃悠,穿件灰风衣,问他收没收过“带字的铁皮盒”。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拆旧电视,随口说“收着不少,不知道你说的哪个”,她还蹲下来帮他扶了扶快倒的电视,指甲涂着红指甲油,蹭在电视壳上留了道印。

“秃头张派你来的?”段干?把图纸往身后藏,胸针上的玉兰花在阳光下闪了闪,映得她眼下的泪痣都亮了。

女人挑眉,喷雾瓶又往段干?方向举了举:“把账本交出来,不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巫马龢的糖罐,罐里的水果糖还在闪。“那罐糖,怕是要变‘糖水’了。”

巫马龢把糖罐往身后挪了挪,竹杖横在胸前。他想起阿婆昨天还攥着糖罐笑,说“等找到儿子,就把这些糖给他塞兜里”,阿婆的手糙得像树皮,摸糖纸时却轻得像怕碰碎了星星。“阿婆的东西,你别碰。”他声音不高,却把竹杖往地上又顿了顿,砖缝里的草屑都被震掉了。

“阿婆?”女人嗤笑一声,红指甲敲着喷雾瓶,“就是那个总等末班车的瞎老太太?她早该知道,有些事不该管。”她顿了顿,突然提高声音,“她以为天天蹲在这儿就能等回儿子?她儿子早跟着秃头张去南方了,吃香的喝辣的,早把她忘了!”

这话刚落,闾丘龢骑着电动车从桥那头过来,车筐里放着把扫帚,扫帚上还绑着块蓝布——是阿婆去年给他缝的,说“绑着不硌手”。看见地上的黑夹克,他车都没停稳就跳下来,车钥匙“哐当”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扫帚柄直接顶在男人后腰:“你偷了啥?”

黑夹克哆嗦着指铁皮盒:“是、是张总让我来拿的……他说有账本在里面……”他裤腿沾着泥,说话时牙都打颤,“张总说拿不到账本,就、就扣我半年工钱……”

“张总?”闾丘龢眼神沉了沉,扫帚柄又往前顶了顶,“秃头张?”他想起阿婆总在扫盲道时念叨,“当年老张说给我儿子找个好活儿,结果人就没影了”,阿婆的竹杖敲着砖,“笃笃”的声里都带着颤。

女人突然笑了,喷雾瓶对着闾丘龢的电动车摁了下:“你们倒是人齐。”白雾落在车座上,“滋啦”一声烧出个黑印,还带着股焦糊味。“我再说一遍,交账本。”她目光扫过段干?的手,那只手正攥着账本边角,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段干?咬着唇,往亓官黻身边靠了靠。账本是她和亓官黻找了半个月才找到的,他俩趁着天黑翻了三个废品堆,她手上被铁皮划了道口子,现在还贴着创可贴。里面记着当年化工厂偷排废料的明细,连哪年哪月往河里倒了多少汞都写得清清楚楚——她丈夫当年就是在那条河边上的工厂上班,河水里的汞超标百倍,他却天天喝河里的水。要是账本被抢走,丈夫的冤屈就再也洗不清了。可她看了眼巫马龢手里的糖罐,阿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那罐糖是等儿子的念想”,要是糖罐被硫酸烧了,阿婆怕是闭不上眼。

“我给你。”亓官黻突然开口,从废品车斗里翻出个旧布包——那是他装工具的包,里面有螺丝刀、钳子,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干饼。“账本在这儿。”他故意把布包举得高高的,让女人能看清包上的补丁——那补丁是段干?前几天帮他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小蛇。

女人眼睛亮了,红指甲在喷雾瓶上蹭了蹭,伸手去接。就在她指尖碰到布包的瞬间,亓官黻猛地把布包往天上一抛,同时推了段干?一把:“跑!”布包在空中划了道弧,里面的钳子掉出来,正砸在女人脚边。

段干?反应快,抱着图纸就往桥底跑。桥底有个窄巷子,是她小时候常躲猫猫的地方,里面拐三个弯就能到派出所。女人骂了句脏话,喷雾瓶对着亓官黻就喷。巫马龢眼疾手快,竹杖一挑,把喷雾瓶打飞出去——“哐当”撞在护栏上,白雾洒了一地,牵牛花叶子瞬间焦黑,连刚才停在叶上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远了,再也没敢回来。

黑夹克趁机要爬,闾丘龢一脚踩在他背上,扫帚柄抵着他脖子:“老实点!”他低头看了眼男人后颈,有块月牙形的疤——他突然想起阿婆说过,她儿子小时候爬树摔了,后颈留了块月牙疤。他心里咯噔一下,脚松了松,却没敢说话。

女人没了喷雾瓶,反倒笑了,从口袋里摸出把折叠刀,“唰”地打开,刀刃在太阳下闪得晃眼。“行啊,你们有种。”她往桥后退了退,背都贴在了栏杆上,栏杆上的牵牛花藤被她压得弯了腰。“不过你们以为这样就完了?”她目光扫过远处,早点摊的老师傅正探头往这边看,被她瞪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

亓官黻盯着她的刀,心里发紧。他后腰的伤又开始疼,刚才追黑夹克时扯得厉害了,现在直腰都费劲。他看了眼闾丘龢,发现闾丘龢正盯着黑夹克的后颈,眉头皱得像拧在一起的绳。“闾丘师傅,”他低声说,“先把人看紧了。”

正说着,桥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不是马蹄,是高跟鞋踩石板路的声音,稳当得很,不像段干?刚才那样急乎乎的。

眭?从桥上走下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桶盖没盖严,飘出点中药味——是当归和枸杞的味,她每天早上都去中药铺帮段干?熬安神汤,段干?这阵子总失眠,夜里抱着丈夫的照片哭。她穿件墨绿色的棉麻裙,头发扎成低马尾,发绳是根红布条——是去年从旧货市场淘的,说是几十年前的老布。看见地上的乱摊子,她愣了愣,随即把保温桶往段干?刚才站的地方放,却发现段干?不在,只看见地上散落的几张图纸。“我刚从中药铺回来,这是给你熬的安神汤——怎么回事?”她转头问亓官黻,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晨雾的湿。

亓官黻刚想说话,段干?从桥底跑了回来,手里还攥着手机——她刚才跑到巷子口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可接线员说“现在出警的人都去处理车祸了,得等半小时”。“有坏人抢账本!”她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米白色西装沾了点泥,是刚才跑时蹭的。

眭?哦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眉头皱了皱:“你是‘红痣姐’?前阵子在餐馆后厨见过你,你还问我认不认识独眼婆。”眭?在餐馆打零工,后厨洗碗时见过这女人,当时她穿件围裙,正帮着择菜,红指甲掐着青菜梗,掐得咔嚓响。

女人脸色变了变,握刀的手紧了紧:“你认错人了。”

“没认错。”眭?指了指她眼角的痣,“你当时手里攥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人穿件蓝布衫,跟独眼婆钱包里的老照长得一样。独眼婆总来餐馆讨水喝,钱包就挂在脖子上,我见过那照片——是她年轻时和丈夫的合影。”

这话一出,女人突然往桥栏边退,背都贴在了栏杆上,栏杆的铁棱硌得她后背生疼。亓官黻趁机往前挪了两步,废品车的车斗正对着她的腿,车斗里的旧报纸被风掀得更高了。

“你到底是谁?”闾丘龢喝问,脚又往黑夹克背上踩了踩,却忍不住又看了眼那月牙疤——越看越像,心里的疑团像泡了水的棉花,越胀越大。

女人咬着唇,突然把刀往身前举了举:“别过来!不然我跳下去!”天桥离地面有三米多高,底下是车来车往的马路,刚才还过去辆公交车,车身上印着“末班车22:00”的字——阿婆总等的就是这路车。

亓官黻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动。他想起去年有个醉汉从这桥上跳下去,腿摔断了,躺了仨月才下床。“有话好好说,”他放缓声音,“账本我们可以给你看,但你别冲动。”

就在这时,笪龢拄着拐杖从桥那头慢慢挪过来。他前阵子暴雨天送学生回家,在桥底滑了一跤,摔断了腿,裤腿还打着石膏,白生生的,上面沾着点泥——是刚才路过早点摊时,被溅起来的泥水蹭的。“吵啥呢?”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拐杖往地上顿了顿,石膏蹭着地面“沙沙”响。他是附近小学的老教师,退休了还总来学校帮着看孩子,小石头就是他班上的学生。“小石头说这儿有热闹看,我还以为是耍猴的。”

小石头跟在他身后,背着个旧书包,书包上缝着块补丁,是用蓝布做的——是他奶奶用旧衣服改的。他跑到巫马龢身边,小手抓着巫马龢的衣角,指着那女人:“巫马叔叔,她手里有刀!”他眼睛亮,刚才躲在桥柱后看得清楚,那女人的刀快得像闪了道白光。

女人被小石头的声音吓了一跳,刀往身前举了举,身子晃了晃,差点真从栏杆边栽下去。栏杆上的牵牛花藤被她拽断了,几朵紫花掉下来,落在地上的硫酸渍里,瞬间就蔫了。

“姑娘,”笪龢往前提了提拐杖,石膏蹭着地面“沙沙”响,他看得清女人眼角的痣——当年老烟枪带女儿来教育办时,那小姑娘眼角就有这么颗痣,梳着羊角辫,手里攥着块糖。“有话好好说。当年化工厂的事,我知道点——你爸是不是叫‘老烟枪’?”老烟枪是化工厂的安全员,总叼着杆烟,说话时烟在嘴角晃,人却实诚,当年还帮学校修过窗户。

女人猛地转头看他,眼睛瞪得老大,握刀的手都松了松:“你怎么知道?”她爸死的时候她才十岁,秃头张说她爸是“工伤死的”,给了她家五百块钱,就再没管过。她妈抱着她哭了三天,说“你爸是被人害死的”,可没证据,只能认了。

“我当年在镇教育办做事。”笪龢叹了口气,拐杖尖戳了戳地面,砖缝里的小石子被戳得滚了滚。“老烟枪是化工厂的安全员,肺癌晚期走的。”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老烟枪来教育办那天,咳得直不起腰,手里攥着个布包,说“要是我走了,就把这包交给我闺女,让她别找事”。“他临终前托我给你带句话,说‘账本要是找着了,就交出去,别让他白死’。”

女人手里的刀“哐当”掉在地上,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胸前的红裙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还说啥了?”她声音抖得厉害,想起小时候爸总把她架在肩上,烟杆别在耳朵上,走一路晃一路,说“我闺女以后要考大学,去城里”。

“他说对不起你妈。”笪龢声音放软了些,看着女人的眼神软得像晨雾。“当年为了护着账本,没陪你妈最后一程。你妈走那天,他正在仓库里藏账本,等赶回家时,人都凉透了。”他记得老烟枪说这话时,眼泪掉在布包上,把布都打湿了。

女人蹲在地上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淋湿的小猫。闾丘龢趁机把黑夹克捆了起来,用的是电动车上的充电线,捆得不算紧,手指却总往那月牙疤上瞟——越看越确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

段干?走过去,把账本递到女人面前:“这里面有你爸的签名。”她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圈着个名字,旁边写着“已转移”——是老烟枪的字,她见过丈夫生前抄的老烟枪的笔记,笔锋一模一样。“他把真正的污染报告藏起来了,没让秃头张找到。”她想起丈夫说过,老烟枪总往仓库跑,说“得给后人留个凭证”。

女人接过账本,手指摸着父亲的签名,哭得更凶了。那字歪歪扭扭的,却带着股韧劲,像父亲当年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时那样——“写慢点,别着急”,父亲的手糙得像砂纸,却暖得很。

巫马龢从糖罐里摸出颗糖,递到她手里。是颗橘子糖,糖纸被晨露沾得有点潮。“阿婆说,甜的东西能压哭。”阿婆昨天还给他糖时说,“人这辈子,苦的时候多,吃块糖就好受点了”。

女人捏着糖,糖纸都被眼泪打湿了。她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散开——像小时候爸给她买的橘子糖,甜得能让人忘了刚挨的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灯在晨雾里闪得模糊。亓官黻松了口气,后腰的疼似都轻了些,刚想让段干?把账本收好了,就看见女人突然抓起地上的刀,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下——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红得刺眼,滴在账本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是我偷的账本!”她朝着警笛声的方向喊,把账本往段干?怀里塞,“跟他们没关系!”她知道秃头张的手段,要是把这些人扯进来,指不定会遭什么罪——爸当年就是为了护别人才没的,她不能让爸白死。

段干?愣住了,手里的账本还沾着女人的血,温温的。警车上的红蓝灯越来越近,照在天桥的盲道砖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小石头拉了拉笪龢的衣角,小声说:“老师,她为什么要自己划自己呀?”他手里还攥着颗刚才巫马龢给的糖,是草莓味的,甜得很。

笪龢没说话,只是把拐杖往地上又顿了顿,石膏上的泥蹭掉了点,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颜色。风一吹,桥边的牵牛花又颤了颤,这次没人再去惊飞停在上面的麻雀——有只麻雀落在刚才女人站过的栏杆上,歪着头啄了啄焦黑的叶子,又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巫马龢的糖罐边,好像在闻那橘子糖的甜香。闾丘龢低头看着黑夹克的后颈,突然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那月牙疤上的泥——疤很旧了,却还清晰,像刻在肉上的念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声轻得像叹气的“笃”——像阿婆的竹杖敲在盲道砖上的声,也像他心里藏了多年的那句“妈,我回来了”。

警笛声在天桥下炸开时,闾丘龢的手指还停在黑夹克后颈的月牙疤上。那道疤被泥蹭得发灰,他用袖子擦了三遍,才显出底下浅粉色的肉——和阿婆说的分毫不差:那年娃爬老槐树掏鸟窝,摔在石墩上划的,疤尖还翘着点,像月牙缺了个角。

黑夹克被警察反剪着手摁在地上时,突然扭头看闾丘龢,嗓子哑得像吞了沙:“你老盯着我干啥?我就是个跑腿的……”话没说完,被警察搡了后脑勺,“老实点!”

闾丘龢没作声,只是把扫帚往车筐里塞。扫帚杆上的蓝布磨得发亮,是阿婆用旧衣料缝的,针脚里还沾着去年冬天的雪渣。他想起今早扫盲道时,砖缝里卡着块橘子糖纸,被露水浸得软塌塌的——阿婆总把糖塞给过路的娃,说“多甜呀,像我家娃小时候偷藏的糖”。

“闾丘师傅,”亓官黻扶着废品车过来,后腰的伤让他直不起身,“这黑夹克……”

“认错人了。”闾丘龢打断他,跨上电动车时腿磕了车座,疼得龇牙。车座上的硫酸印子黑得发亮,像块疤。他没回头,电动车“突突”响着往桥那头开,扫帚杆从车筐里掉出来,在地上拖出道浅痕,像谁在柏油路上画了道哭痕。

段干?攥着沾血的账本站在警车旁,眭?正帮她擦西装上的泥。“账本得交上去。”眭?的手指蹭过账本上的血迹,红得扎眼,“但这姑娘……”

穿酒红裙的女人被警察扶着,胳膊上的伤口用布条缠着,血还在往外渗。她没哭,只是盯着巫马龢手里的糖罐,罐里的橘子糖少了颗——是刚才她攥在手心化了的那颗,糖纸粘在掌纹里,甜得发苦。

“我叫烟妹。”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我爸叫老烟枪,当年是化工厂的安全员。”警察要把她往警车里带时,她挣了挣,指着段干?手里的账本,“里面夹着张油纸,包着真正的污染报告。秃头张要的是那个,账本就是本流水账。”

段干?愣了愣,赶紧翻账本。果然在最后一页夹着张油纸,油乎乎的,包着叠泛黄的纸。展开时,一股煤油味飘出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汞含量数据,最后一行写着“1998年7月12日,排污口下游三里,鱼鳃含汞量超标120倍”。那天正是她丈夫第一次去河边捞鱼的日子。

“我爸当年把真报告藏在油罐底。”烟妹被警察拽着往车上走,红裙子在风里飘,像团烧着的火,“他说等风头过了就交上去,结果没等到……”

警车开走时,小石头突然追了两步,举着颗草莓糖:“阿姨,糖!”烟妹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痣颤了颤,没接。

巫马龢把糖罐往盲道尽头挪了挪,让阳光能晒着。罐身的裂纹里卡着片焦黑的牵牛花叶,是刚才硫酸烧的。他往罐里添了颗橘子糖——是从阿婆枕头下摸来的,阿婆昨天咽气前,手里还攥着这颗,糖纸都被捏皱了。

“阿婆等的人,回来了。”亓官黻蹲在他身边,捡起草丛里的张图纸,上面画着化工厂的排污管,管口正对着那条河。

巫马龢没说话,只是用竹杖敲了敲盲道砖。“笃笃”声里,远处传来末班车进站的“哐当”声——以前这个点,阿婆总会拄着杖站起来,耳朵往桥那头凑,竹杖敲着砖喊:“娃?是你不?”

今天没喊。只有风卷着糖罐里的甜香,往桥那头飘。

三天后,段干?去派出所送补充材料,撞见闾丘龢在门口徘徊。他手里拎着个布包,蓝布磨得发白,正是阿婆当年掉的那个。

“警察说,黑夹克交代了。”段干?递给他瓶水,“他真是阿婆的儿子,当年被秃头张哄去南方运毒,怕连累阿婆,不敢回来。”

闾丘龢的手指抠着布包上的补丁,补丁是阿婆绣的小太阳,针脚歪歪扭扭的。“他说,阿婆天天在天桥下等,他其实偷偷来看过——有回阿婆把糖塞给他,他没敢认,糖攥在手里化了,粘得满手都是甜……”

话没说完,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张照片。是阿婆年轻时的样子,梳着麻花辫,身边男人的眉眼和闾丘龢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1978年冬,跟他爸在天桥下拍的,他总说这桥能等来好日子。”

段干?突然明白——闾丘龢总来扫盲道,不是因为阿婆,是因为这张照片里的男人。是他爸。

“当年我爸在化工厂当司机,”闾丘龢捡照片时手在抖,“秃头张让他往河里倒废料,他不肯,被人推下河淹死了。阿婆怕我遭报复,让我改随母姓,躲在乡下……”

风从派出所门口吹过,带着远处早点摊的油条香。闾丘龢把照片塞回布包,往天桥方向走。布包在他手里晃着,像晃着半辈子没说出口的话。

天桥下的盲道砖被晒得发烫,巫马龢还蹲在老地方。糖罐里的水果糖换了新的,是段干?买的,说“阿婆要是在,肯定想让糖罐满着”。

闾丘龢走过去,从布包里摸出颗橘子糖,往罐里放。糖纸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阿婆当年塞给他的那颗。

“阿婆走那天,攥着颗糖。”巫马龢突然说,竹杖敲了敲盲道砖,“她说‘等娃回来,让他尝尝,还是当年的味’。”

闾丘龢没说话,只是把布包放在糖罐旁。布包口敞着,照片上的阿婆在笑,阳光落在她眼角的酒窝上,甜得像罐里的糖。

风一吹,桥栏上的牵牛花又开了几朵,紫的、粉的挤在一块儿,花瓣上的露水滚下来,滴在盲道砖上,“嗒”一声,像谁在轻轻应了句“哎”。

远处,末班车进站的“哐当”声又响了。这次没人拄着杖站起来等,可盲道尽头的糖罐里,甜香正往远处飘,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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