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的废品处理场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山峦,在七月正午的太阳下泛着油光。铁锈红的集装箱歪歪扭扭地摞着,最高处几乎要触到低垂的云层,箱壁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凹痕,像是被无数只手抓挠过的痕迹。空气里飘着股混合了霉味、塑料燃烧味和汗水馊味的气息,深吸一口都觉得嗓子发紧,风一刮过,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就在铁丝网上跳着诡异的舞,哗啦哗啦响得像是谁在哭,又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在暗处挪动。
亓官黻把草帽往下拽了拽,遮住大半张脸,帽檐下露出的睫毛上沾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在锁骨处洇出一小片深色。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去年分拣碎玻璃时留下的,新肉已经长出来,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刻下了永远的印记。手里的铁钩在废品堆里扒拉着,尖部划过锈蚀的铁皮,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惊得几只灰麻雀扑棱棱飞起,撞在旁边的石棉瓦上,留下几道灰扑扑的影子,转瞬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亓哥,歇会儿不?”隔壁堆的王老五叼着根烟,烟卷在嘴角上下打着滚,烟灰摇摇欲坠地悬着,“这天儿,鸡蛋搁地上都能孵出小鸡了。我那三轮车座子晒得能烙饼,刚才摸了把,烫得手直抖。”
亓官黻没回头,铁钩勾住一个变形的铝制饭盒,猛地一拉。饭盒撞在钢筋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里面的积水溅出来,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腾起白雾,留下一圈淡淡的白印,像块融化的奶糖。“不了,今天得把这堆清完。”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干涩的摩擦感。
王老五嘬了口烟,吐出个烟圈,烟圈在热浪里晃晃悠悠地往上飘,没等碰到集装箱就散了。“急啥?老板又不催。我瞅你这几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天不亮就来,天黑透了才走,是不是有啥好事?”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昨儿看见你对着那堆破文件瞅了半天,那玩意儿能看出金元宝来?”
亓官黻的动作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一堆用麻绳捆着的旧文件上,纸页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浪花,最上面那张的页眉处印着“镜海市化工厂”的字样,黑体字已经褪色成浅灰,却依然像根针似的扎进眼里。那是十年前那场爆炸后就倒闭的厂子,新闻里说死伤了三十七人,可他总觉得不止这个数。他的哥哥,亓官瑾,就是在那场事故里没的,连具完整的遗体都没留下,最后只能捧着个空骨灰盒回家。
“没啥。”他低低地说了句,铁钩改变方向,朝着那堆文件伸过去。指尖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和周围的燥热格格不入,像是摸到了块冰,又像是碰到了某种冰凉的注视。
突然,铁钩勾住了一个硬壳笔记本。他用力一拽,笔记本从文件堆里滚出来,啪嗒掉在地上,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封皮是深棕色的,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起皱,上面用红漆写的“绝密”二字晕开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两道干涸的血痕。
亓官黻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喉咙发紧。他蹲下身,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摩挲,皮质封面已经变得黏糊糊的,沾了些黑色的污渍。纸页间夹着的一张照片滑了出来,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照片里是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化工厂的烟囱下,笑得露出白牙,背景里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白烟。最左边那个,眉眼和他有七分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胸前别着个工作牌,正是十年前的亓官瑾。
他的指腹有点抖,把照片捡起来。照片边缘已经起了卷,背面有行铅笔字,字迹被水浸得晕开,只能勉强辨认出:“7月15日,三号车间,样品异常。”
7月15日,正是爆炸发生的前一天。
“亓哥,发啥愣呢?”王老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好奇,脚步声踩着碎石子过来,“捡着啥宝贝了?”
亓官黻迅速把照片塞进裤兜,布料摩擦着滚烫的皮肤,像揣了块烙铁。他合上笔记本,硬壳边缘硌得手心发疼:“没啥,看着像本旧账。”他站起身,把笔记本往身后的蛇皮袋里一塞,铁钩在废品堆里胡乱划了几下,发出更大的声响,“你先歇着,我弄完这堆就来。”
王老五撇撇嘴,没再追问,转身从三轮车上拎起个军用水壶,壶身上印着的红五星已经褪成了粉色。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洒在脖子上,顺着皱纹往下流,在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白印,很快又被蒸发掉。“这鬼天气,再这么晒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得散架。”
亓官黻的目光又落回那堆文件上。他的铁钩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像是在拆一颗定时炸弹,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突然,钩子碰到了一个硬东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得有些突兀。他心里一动,俯下身,用手拨开上面的碎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皮质。
那是个黑色的皮质工作证,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又像被什么东西浸泡过的污渍。他的手指有点发颤,指甲掐进掌心,翻开工作证——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蓝色工装,嘴角带着点腼腆的笑,眼神清亮,正是亓官瑾。证件上的编号清晰可见,姓名一栏的字迹刚劲有力,还盖着个鲜红的公章,只是边角已经模糊。
“哥……”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更响的声音。十年了,他总觉得哥哥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可这张工作证却像块冰冷的石头,砸醒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这时,工作证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目光无意间扫过工作证背面。那里用钢笔写着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符号——像是两只手,手指交缠,紧紧握在一起。
这个符号,他有点眼熟。
亓官黻皱着眉,脑子里像有团乱麻被猛地扯开。他记得去年整理哥哥遗物时,段干?——就是他哥当年的未婚妻,现在是市医院的化验员——曾给他看过一个旧钱包,深棕色的皮质已经磨得发亮,里面也有个一样的符号。当时段干?坐在哥哥生前常坐的藤椅上,指尖轻轻划过那个符号,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记号,代表永不分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把工作证塞进怀里,胸口贴着那片冰凉的皮质,感觉自己的体温正一点点把它焐热,像是在唤醒某个沉睡的秘密。
“亓官黻?”一个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迟疑,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亓官黻猛地回头,手里的铁钩“哐当”掉在地上,在水泥地上砸出个小坑。阳光直射在他脸上,让他瞬间睁不开眼,只能看见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段干?站在不远处,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像只停在原地的蝴蝶。她的头发扎成个低马尾,几缕碎发贴在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点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里拎着的保温桶是天蓝色的,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桶身上印着朵小小的向日葵。
“段医生?”亓官黻的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工作证往里掖了掖,指尖碰到证件上的金属扣,冰凉刺骨,“你怎么来了?”
段干?往前走了几步,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在寂静的废品场里格外清晰。“我路过这边,去给一个老病人送药,想着你可能在这儿,就……”她的目光落在他脚边的蛇皮袋上,里面露出的笔记本一角,深棕色的封皮让她的眼神顿了顿,呼吸也跟着变缓,“你这是……在找什么?”
亓官黻的心跳得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知道段干?这些年一直在查那场爆炸的真相,她抽屉里锁着的那些资料,他偶然瞥见过一次,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可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工作证拿出来——十年了,有些伤口结痂太久,突然揭开,会不会连带着血肉一起撕裂?
“捡点能用的。”他含糊地说着,弯腰去拿铁钩,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口袋里的照片,硬纸壳的边缘硌得大腿生疼。
段干?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处投下片阴影,突然,她笑了笑,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我给你带了点绿豆汤,冰镇过的,放这儿了?”她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石头上,金属桶底和石头碰撞,发出“咚”的一声,惊飞了旁边草堆里的一只蚂蚱。
“谢谢。”亓官黻的声音有点干,像是忘了怎么正常说话。
“那我先走了,医院还有事。”段干?转身要走,裙摆却被铁丝勾住了,细细的线勾住了布料的纤维,拉出根长长的丝。她低头去解,手指碰到铁丝上的铁锈,突然“啊”了一声,短促而尖锐。
亓官黻赶紧走过去:“怎么了?”
段干?的指尖被划破了,渗出一小滴血珠,鲜红得刺眼。她皱着眉,从包里掏纸巾,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不小心把包里的东西带了出来——一个黑色的钱包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几张纸币和卡片滑落在地。
亓官黻的目光落在钱包里露出的照片上。那是他哥和段干?的合影,两个人站在学校的银杏树下,笑得一脸灿烂,亓官瑾搂着她的肩膀,她则歪着头靠在他胳膊上。照片旁边,正是那个他记得的符号——两只紧握的手,用红色的马克笔画的,颜色已经有些发暗。
而钱包的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工作证复印件,上面的照片,和他怀里揣着的那张,一模一样。复印件的边角已经磨损,照片上亓官瑾的笑容却依然清晰。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塑料袋的哗啦声,还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阳光落在散落的纸币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段干?捡起钱包,动作有些慌乱,把散落的东西一股脑塞回去。她的脸上没了血色,变得和连衣裙一样白。她看着亓官黻,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亓官黻深吸了口气,胸口的工作证像是在发烫,烫得他不得不拿出来。他慢慢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的工作证,递了过去。阳光照在上面,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的视网膜上跳动,像一团燃烧的火。
“这个,”他的声音有点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认识吗?”
段干?的目光落在工作证上,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强光刺到。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张照片,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梦境。一滴眼泪突然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工作证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让那暗红色的痕迹看起来更像血迹了。
“这是……”她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地上,瞬间蒸发。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寂静,像是一头野兽在咆哮。三辆黑色摩托车停在废品场门口,车轮卷起一阵尘土,车上的人穿着黑色背心,胳膊上纹着青龙图案,龙尾顺着肌肉线条蜿蜒,像是要活过来。为首的那个刀疤脸,额角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疤痕,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亓官黻心里咯噔一下,攥紧了手里的铁钩。他认得这伙人,是附近有名的地痞,平时在周边收保护费,听说和当年化工厂的某个老板关系不一般,去年他翻到过几块印有化工厂标志的废铁,就是被这伙人抢走的。
刀疤脸下了车,踩着一双军靴,靴底带着铁钉,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地上的碎石子被踩得咯吱响,像是在倒计时。他嘴里嚼着口香糖,泡泡吹得老大,又“啪”地破了,黏在嘴角。
“亓官黻,”刀疤脸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牙缝里塞着黑黄色的污垢,“听说你最近在找些不该找的东西?”
亓官黻把段干?往身后拉了拉,手臂肌肉紧绷,握紧了手里的铁钩。阳光照在铁钩上,闪着冷冽的光,映出他眼底的寒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很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平静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刀疤脸笑了,笑声像破锣一样难听,震得人耳朵疼。“别装了。有人看见你在翻化工厂的旧东西,”他的目光扫过段干?手里的工作证,眼神变得阴狠,像盯上猎物的狼,“把那玩意儿交出来,爷可以让你们少吃点苦头。不然的话……”他拍了拍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段干?把工作证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腹被证件的边缘硌得生疼。她看着亓官黻,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被坚定取代,后背挺得笔直。“这是我们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她的声音有点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
刀疤脸的脸色沉了下来,嘴角的口香糖也不嚼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冲身后的两个小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穿着同样黑色背心的男人立刻摩拳擦掌地走上来,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给我抢过来!”
两个小弟立刻扑了上来,拳头带着风声挥向亓官黻。左边那个个子高点的,拳头直取他的面门,带着股劣质烟草和汗臭的味道。
亓官黻侧身躲过,手里的铁钩横扫出去,“哐”的一声打在另一个矮胖小弟的胳膊上。那小弟痛呼一声,捂着胳膊后退了几步,脸上的横肉拧在一起,疼得龇牙咧嘴。
被躲过的高个小弟趁机扑向段干?,伸手就要去抢她手里的工作证,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
“小心!”亓官黻大喊一声,猛地扑过去,把段干?推开。那小弟的拳头正好打在他的背上,像被铁锤砸中一样,他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在发颤,眼前一阵发黑。
段干?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手里的工作证却死死攥着,指缝都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亓官黻被打,眼睛瞬间红了,像被点燃的火星,突然抓起旁边的保温桶,朝着那小弟的脑袋砸了过去。
保温桶“咚”的一声砸在小弟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绿豆汤洒了一地,带着股甜丝丝的香气,黄色的汤液在地上蔓延开来,泡湿了几张废纸。小弟被砸懵了,愣在原地,半晌才捂着头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刀疤脸骂了句脏话,唾沫星子喷了出来:“妈的,疯婆子!”他亲自冲了上来,脚步又快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他的拳头又快又狠,直取亓官黻的面门,指关节因为常年打架而格外突出。
亓官黻往旁边一躲,铁钩勾向刀疤脸的腿。刀疤脸跳起来躲开,动作意外地灵活,一脚踹在亓官黻的肚子上。
亓官黻被踹得后退了几步,撞在废品堆上,背后的铁皮箱子发出“咣当”一声巨响,疼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吐出来。他咬着牙,刚想站起来,却看见刀疤脸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刀,“唰”的一声打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映出他狰狞的脸。
“妈的,给脸不要脸。”刀疤脸握着弹簧刀,一步步逼近,刀刃上的寒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亓官黻的眼睛。“本来不想动刀子,是你们逼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狠戾,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子都被踩得呻吟。
亓官黻的手在身后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圆柱体——是个锈迹斑斑的旧阀门,沉甸甸的压手。他紧紧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铁锈顺着指缝钻进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痒。
“有本事冲我来。”亓官黻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怕,是疼的。肚子里像有团火在烧,后背的钝痛也一阵阵往上涌,但他死死盯着刀疤脸,眼神里的倔强没少半分。
段干?站在他身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从指腹渗出来,滴在白色的连衣裙上,像朵突兀的红玫瑰。她看着刀疤脸手里的刀,又看看亓官黻渗着血的嘴角,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下午,亓官瑾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掉落的化学试剂瓶。
“别碰他!”段干?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响亮了许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铁钩,尽管手抖得厉害,还是高高举了起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刀疤脸被她的气势唬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就你?”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像打量一件不值钱的玩意儿,“等会儿收拾完他,再陪你好好玩玩。”
这话像根针,扎得亓官黻猛地红了眼。他突然往前一扑,不是冲向刀疤脸,而是撞向旁边的废品堆。“哗啦”一声,堆积如山的废铁和纸箱塌了下来,正好挡在他和刀疤脸中间。
刀疤脸猝不及防,被滚落的铁皮划破了胳膊,疼得骂了句娘。等他扒开挡路的废品,亓官黻已经拉着段干?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抵住了集装箱的铁皮。
“跑!”亓官黻低声对段干?说,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发虚。
段干?却没动,反而把手里的铁钩握得更紧了:“要走一起走。”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道惊雷劈开了废品场的闷热。刀疤脸的脸色瞬间变了,骂了句“晦气”,狠狠瞪了亓官黻一眼,转身就跑。那两个还在哼哼唧唧的小弟见状,也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三辆摩托车很快消失在尘土里,只留下引擎的余音在空气里打转。
警笛声在废品场门口停下,下来两个警察,藏蓝色的警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为首的警察皱着眉看着满地狼藉,目光扫过亓官黻渗血的嘴角和段干?手里的铁钩,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亓官黻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他猛地回头,看见段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里的工作证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滚烫的地上。
“段医生!”亓官黻大喊着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皮肤烫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眼睛紧闭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快叫救护车!”一个年轻警察反应过来,掏出对讲机急吼吼地喊着。
亓官黻抱着段干?,感觉她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工作证上,阳光把暗红色的痕迹照得格外清晰,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指纹,边缘带着点浅灰,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蹭过。他突然想起刀疤脸刚才抓过段干?的手腕——难道是他的?
他的视线往下移,看见工作证的夹层里露出个小小的角,米白色的,像是张纸条。风一吹,纸条又往里缩了缩,像在躲着什么。
警车里的电台在滋滋啦啦地响,远处王老五的呼喊声也越来越近,还有不知从哪飘来的绿豆汤甜味,混在一起格外混乱。亓官黻低头看着怀里昏迷的段干?,又看了看地上那枚沾着“血迹”的工作证,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十年前的爆炸,哥哥的死,神秘的符号,刀疤脸的出现……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他脑子里转,隐隐约约要凑出个轮廓,却又隔着层雾,看不真切。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色的灯光在集装箱上晃来晃去,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亓官黻把段干?抱上救护车时,她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像是要抓什么。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感觉她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蜷缩了一下。
“别担心。”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真相会出来的。”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卷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亓官黻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还没干透的绿豆汤,突然想起段干?刚才递保温桶时,眼里藏着的那点温柔——和十年前,她给亓官瑾送便当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工作证,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纸条,硬硬的,像块没化的冰。他没立刻打开,只是把它和那本“绝密”笔记本一起塞进怀里,胸口的温度慢慢渗进去,像是在给这些冰冷的秘密解冻。
王老五凑过来,看着他脸上的伤,咂咂嘴:“亓哥,刚才那伙人是冲着你来的?”
亓官黻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挂在头顶,毒得晃眼,可他却觉得后背有点凉。那堆化工厂的旧文件还在原地,被刚才的打斗掀得乱七八糟,纸页在风里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说:
别停,接着找。
他握紧了怀里的工作证,铁钩在手里转了个圈,尖部对着那堆文件。不管后面藏着什么,他都得翻到底——为了哥哥,为了昏迷的段干?,也为了那个迟到了十年的真相。
风又起了,铁丝网上的塑料袋还在跳,只是这一次,亓官黻觉得那声音不像哭,像在喊。
亓官黻蹲下身,铁钩在那堆散乱的文件里轻轻搅动。纸页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他的目光扫过“镜海市化工厂”那几个褪色的字,指尖突然顿住——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封口处的火漆印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泛黄的信纸。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墨迹在潮湿里晕成一团团蓝雾。“三号车间废料处理记录”几个字歪歪扭扭地趴在纸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串解不开的密码。他的指尖划过“7月14日”那一行,突然僵住——“超标废料未销毁,转运至仓库b区”,后面还跟着个潦草的签名,笔画扭曲,像条挣扎的蛇。
这个签名,他在哥哥的笔记本里见过。
王老五在旁边收拾三轮车,铁链条哗啦作响:“亓哥,警察刚才问你话你咋不说?那伙人明摆着是来抢东西的。”
亓官黻把信纸折成小块塞进裤兜,火漆的碎屑蹭在掌心,糙得像砂纸。“说了没用。”他站起身,铁钩挑起个变形的铁皮柜,“十年前的案子,早就结了。”
“可那工作证……”王老五的话没说完,就被远处的喇叭声打断。收废品的卡车轰隆隆开进来,司机探出头喊:“亓官黻,今天的货装不装?”
亓官黻看了眼那堆没清完的文件,突然把铁钩往蛇皮袋里一扔:“装。”
铁皮柜被吊上车时发出刺耳的呻吟,亓官黻盯着卡车斗里的文件堆,突然跳了上去。司机骂了句“疯了”,他却不管不顾,手在文件里飞快地扒拉,指甲被纸张边缘割出细小红痕。
“找到了!”他低呼一声,手里攥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表面锈得像块烂铁,却在阳光下泛着点不寻常的光。盒盖上刻着的符号,和工作证背面的“握手”如出一辙。
卡车颠簸着驶出废品场时,亓官黻把金属盒揣进怀里。路过医院门口,他抬头望了眼住院部的窗户,三楼最东侧的病房亮着灯,那是段干?的值班室方向。
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铁丝网上的塑料袋终于安静下来。亓官黻坐在桥洞下,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撬金属盒。锈迹剥落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半枚断裂的黄铜钥匙,齿痕处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
他突然想起工作证夹层里的纸条。
展开纸条的手抖得厉害,上面只有一行字:“仓库b区,钥匙在瑾哥那半。”字迹娟秀,是段干?的笔锋。
手机突然震动,是医院的陌生号码。亓官黻按下接听键,护士的声音带着慌张:“是段医生的朋友吗?她醒了就说胡话,一直喊着‘钥匙’……”
“我马上到。”他抓起铁钩往医院跑,金属盒在怀里硌得胸口生疼。路过化工厂旧址时,围墙后突然闪过道黑影,摩托车的引擎声像只蛰伏的兽,在夜色里低低咆哮。
亓官黻握紧了那半枚钥匙,黄铜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他知道,刀疤脸没走。那些藏在废品堆里的真相,像串引信,已经被点燃了。
亓官黻冲进医院时,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猛咳了几声。护士领着他往病房走,白大褂的衣角扫过走廊的扶手,带起一阵风。“段医生烧还没退,刚才一直在说胡话,攥着个枕头喊‘别抢’。”
病房门推开的瞬间,他看见段干?半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张纸。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突然亮了亮,手在被子里胡乱摸索:“钥匙……”
亓官黻反手锁上门,从怀里掏出那半枚黄铜钥匙。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暗红粉末泛着诡异的光。“是这个吗?”
段干?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尖刚碰到钥匙就缩了回去,像是被烫到。“另一半……在瑾哥骨灰盒的夹层里。”她的声音发颤,眼泪突然涌出来,“十年前他跟我说,要是他出事,就让我把钥匙找齐,去仓库b区看看……我一直不敢去。”
亓官黻的心沉了沉。哥哥的骨灰盒供奉在老家祠堂,他每年去祭拜,从未想过那里面还藏着东西。
“那堆废料……”段干?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不是普通废料,是能提炼重金属的剧毒残渣。当年化工厂为了省成本,偷偷埋在地下,瑾哥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窗外突然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车灯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亓官黻猛地拉上窗帘,转身将段干?护在身后。门把手动了动,接着是粗野的踹门声。
“亓官黻,把东西交出来!”刀疤脸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
段干?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个小小的玻璃管,里面装着半管透明液体。“这是我偷偷留的废料样本,”她把玻璃管塞进亓官黻手里,“去报警,找环保局,总有地方能说理。”
踹门声越来越响,木屑簌簌往下掉。亓官黻把钥匙和玻璃管揣进怀里,抓起墙角的拖把:“你从后窗走,我拖住他们。”
“一起走!”段干?拽住他的衣角,眼里的坚定和十年前一样。
就在这时,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刀疤脸举着弹簧刀冲进来,却在看见段干?手里的注射器时愣了愣——那是她刚才给病人配药剩下的,针尖闪着寒光。
“这是剧毒,”段干?的声音抖得厉害,却死死举着注射器,“你再过来,我们同归于尽。”
刀疤脸的目光在注射器和亓官黻之间打转,突然嗤笑一声:“吓唬谁?”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却踢到个药瓶,“哗啦”一声,液体溅在他的裤腿上。
那是消毒用的酒精。段干?眼疾手快地按下打火机——她口袋里总装着打火机,为了给夜班病人点蚊香。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刀疤脸的裤脚。
“妈的!”刀疤脸惨叫着去扑火,亓官黻趁机挥起拖把,狠狠砸在他背上。两个小弟刚要上前,就被闻声赶来的护士拦住,走廊里顿时一片混乱。
亓官黻拉着段干?从后窗跳下去,落在松软的草坪上。远处传来警笛声,这次比上次更近。
“去祠堂。”亓官黻低声说,握紧了她的手。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段干?突然笑了,像卸下千斤重担:“瑾哥说过,真相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亓官黻望着远处祠堂的方向,怀里的钥匙像是在发烫。他知道,仓库b区的秘密,很快就要见光了。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这一次,连风声都像是在说:
往前走,别回头。
祠堂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作响,亓官黻攥着从骨灰盒夹层里摸出的另一半钥匙,指腹被锯齿状的断裂处硌得生疼。两瓣钥匙拼在一起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十年前哥哥关门时的动静。
段干?点起祠堂供桌上的油灯,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把祖宗牌位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排沉默的看客。“瑾哥总说,祠堂的香灰能镇住邪祟。”她的指尖拂过亓官瑾的牌位,那里还沾着点未燃尽的香屑,“可这些年,我总觉得他在这儿看着我,怪我没勇气。”
亓官黻把拼好的钥匙举到灯前,黄铜表面刻着的细小纹路在光线下显形——那是仓库b区的地形图,角落里还藏着个“3”字。“三号仓库。”他低声说,突然想起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仓库平面图,当时只当是废纸。
窗外传来三轮车的引擎声,王老五探着头往里喊:“亓哥,车备好了!”他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刚在废品场捡到的,看着像你们要找的文件。”
塑料袋里是几张被水泡过的报表,“废料掩埋坐标”几个字洇成了蓝团。亓官黻的指尖点在“北纬31°45′”那一行,突然抬头看向段干?——那地方离化工厂旧址不足一公里,现在是片荒草丛生的空地,去年还被开发商圈起来要盖楼。
“他们想把秘密埋得更深。”段干?的声音发寒,油灯的光在她眼里跳动,“那些重金属会渗进地下水,用不了几年,整个镜海市的水源都会被污染。”
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车斗里的铁钩随着晃动叮当作响。路过那片荒地时,亓官黻突然跳下车,铁钩往草丛里一扎,拉起块松动的水泥板。下面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阴风裹挟着铁锈味涌出来,像头蛰伏的兽在喘气。
“仓库b区……原来在地下。”段干?的声音发颤,从包里掏出个小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锈蚀的铁门。门把手上的锁孔,正好能容下那枚拼好的钥匙。
钥匙插进去的瞬间,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门后堆着的铁桶倒了大半,墨绿色的液体在地上蜿蜒,像条凝固的蛇。最里面的货架上摆着个账本,封皮写着“废料转卖记录”,后面附着的转账单上,收款人的名字让亓官黻瞳孔骤缩——那是当年化工厂的厂长,现在是镜海市的政协委员。
“他把废料卖给了私人炼矿厂。”段干?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按在“爆炸当日”那行字上,“瑾哥发现的时候,他们正在转移最后一批货。爆炸不是意外,是人为的。”
手电筒的光突然晃了晃,刀疤脸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回音:“找到好东西了?”他身后跟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手里拿着铁锹,“厂长说了,让你们永远留在这儿陪亓官瑾。”
亓官黻把账本塞进段干?怀里,铁钩在手里转了个圈:“从后门走,账本交给环保局的张科长,我托王老五联系好了。”
“要走一起走!”段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把账本揣得更紧。
铁钩与铁锹碰撞的脆响在地下仓库回荡。亓官黻被打得后退时,后背撞在铁桶上,墨绿色的液体溅了满身,灼烧感顺着皮肤往上爬。他突然抓起桶往刀疤脸身上泼,趁对方惨叫的间隙,拽着段干?往通风口跑——那是他刚才进门时就留意到的退路,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爬上地面时,天边已经泛白。远处传来警笛和救护车的混合鸣响,王老五骑着三轮车在路口挥手,车斗里坐着穿制服的警察和环保局的人。
“我就知道你们能成。”王老五笑得露出豁牙,车斗里的铁皮柜晃了晃,露出里面的录音笔——刚才亓官黻让他藏在仓库附近,录下了刀疤脸和那些人的对话。
段干?把账本和样本交给张科长时,手还在抖。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那片荒地上,露水在草叶上闪着光。亓官黻看着手里的铁钩,突然想起十年前哥哥也是这样,握着把扳手站在仓库门口,说要让那些肮脏的秘密见光。
“瑾哥做到了。”段干?的眼泪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是以另一种方式。”
环保局的车开走时,张科长摇下车窗喊:“账本我们会存档,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风掠过荒地,吹起段干?的长发。她看着亓官黻手臂上的灼伤,突然笑了,像雨后的向日葵:“去医院处理下吧,别留疤。”
亓官黻低头看着铁钩上的锈迹,突然觉得那味道不再刺鼻。远处的废品场飘来塑料袋的哗啦声,这次听着像在鼓掌。他知道,哥哥的名字很快会出现在新闻里,不是作为爆炸事故的遇难者,而是揭露真相的英雄。
阳光越发明媚,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只紧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