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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壁垒

北境的风裹挟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日夜不停地吹刮着雁门关巍峨的城墙。自胡骑主力南下,这座扼守并州咽喉的雄关,便成了风暴的中心,承受着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关墙之上,每一块浸透黑褐色血渍的砖石都在无声地诉说惨烈。箭垛残破,滚木礌石消耗殆尽,城角堆积的胡骑尸体被匆匆泼上火油烧毁,腾起的黑烟带着皮肉焦臭的气息,盘旋在关隘上空,久久不散。

关内狭小的空间,早已人满为患。原本的营房、仓库,甚至马厩和街道两侧,都挤满了呻吟的躯体。伤兵们或躺或靠,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汗臭、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伤口腐烂特有的甜腻腥气。苍蝇嗡嗡如乌云,贪婪地扑向那些包裹着渗血布条、甚至暴露着可怖创口的肢体。

这里便是战争最赤裸、最痛苦的底色。断臂残肢的士兵无声地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硝烟熏黑的屋顶;腹部被长矛洞穿的汉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发出令人牙酸的“嗬嗬”声;被马蹄践踏、胸骨塌陷的少年,蜷缩在角落,微弱地抽搐着。哀鸣、诅咒、绝望的呓语和最终沉寂下去的呼吸,交织成一首无休止的死亡挽歌。随军的医官和郎中早已被淹没,草药告罄,布帛短缺,处理伤口只剩下最原始的烙铁和草草敷上的草木灰。绝望如同瘟疫,在伤兵营中肆意蔓延。

“让开!快让开!”

一声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穿透嘈杂。几架简陋的担架正艰难地穿过人群,抬担架的士兵早已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伤员的。担架上,一个胸口被射穿、气息奄奄的校尉仍在无意识地抽搐,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另一架上,一个腿部被狼牙棒砸得粉碎的士兵,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担架旁,一个纤细却笔挺的身影疾行。她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裙,外罩一件临时染成暗红色的麻布围裙,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沾满血迹和污渍却异常稳定的双手。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正是甄宓——此刻的她,是外科医生方晴的灵魂在支撑着这具身体,在血肉磨盘里搏命。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快速扫过眼前混乱的伤兵群,掠过那些无助绝望的眼睛,没有丝毫停留。怜悯此刻是奢侈品,效率意味着生命。她指着靠近关墙下、一处相对开阔且靠近干净水源的石屋建筑:“抬到那边!丙字号区!快!” 那里是她倾尽全力、在战火缝隙中建立起的第一个野战急救点——“杏林营”的核心。

“甄夫人!夫人救命啊!” 一个满脸血污、右臂只剩皮肉相连的什长认出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试图抓住她的裙角,眼神里是濒死的求恳。

甄宓脚步微顿,蹲下身,手指精准地扣住他完好的左腕脉搏,另一手迅速翻开他残臂的伤口检查:“失血过多,创面大范围污染!立刻抬到甲字号急救棚!络纱止血带!准备柳枝水(煮沸过的水)!清理创面!” 她语速极快,指令清晰,不容置疑。两个跟在她身后、同样穿着染血围裙的年轻女子立刻上前,熟练地用临时制作的绷带加压包扎那恐怖的断臂创面,同时呼唤抬担架的士兵。

什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随即被剧痛淹没,陷入昏迷。

杏林立规

石屋经过紧急加固和清理,成了“杏林营”的心脏。门口挂着醒目的木牌,用炭笔写着“杏林营·急救重地,闲人勿入”。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有些刺鼻的酒气——那是甄宓下令反复蒸馏提纯、来之不易的“战地酒精”,以及水被煮沸后散发出的水汽味道。这气味,成了绝望中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对抗死亡的气息。

屋内被木架和布帘简单分隔成几个区域。靠门口是“登记录事区”,几张破旧的几案拼在一起,上面摆放着竹简、炭笔、简陋的刻着“甲乙丙丁”的木牌和几排标记着不同符号的陶罐——甄宓强行推行的“分级诊疗”和“伤情记录”系统在此运转。几个识字的侍女和征召来的文弱书生,正满头大汗地登记着源源不断送来的伤员信息,并根据甄宓制定的标准将他们分流。

“姓名?所属?何处负伤?意识是否清醒?” 登记官的声音嘶哑却竭力保持稳定。

“王二狗…三营…左腿…箭…箭头还在…疼…” 伤员呻吟着。

记录官迅速在竹简上划下符号,拿起一块标记着“乙”字的木牌塞到担架旁跟随的医护手里:“乙字号!箭头贯穿伤!送清创区!注意失血!”

乙字号区域,是清创缝合区。十几个硕大的陶瓮架在炭火上,里面是翻滚的沸水,煮着大小不一的麻布条和简陋的铁制器械——柳叶刀、小钳子、骨凿。甄宓站在中央一张临时搭起的木台前,木台上铺着煮沸晾干的厚布。她正全神贯注地处理那个腿部粉碎的士兵。伤腿被两名体格健壮的医护死死按住。

甄宓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她用煮过的锋利骨刀,快速而精准地剔除创口内嵌入的碎布、泥土、沙砾和失活的组织碎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每一次下刀,都引来伤员撕心裂肺的惨叫,但甄宓的手稳如磐石。旁边的助手用竹制的长柄水瓢,不断舀起温热的柳枝水冲洗创面。

“腐肉太多!必须切除!按住!” 甄宓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迅速切掉一片发黑坏死的肌肉组织,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新鲜创面。

“夫人!这…这割肉…是否太甚?” 旁边一个从附近县城征召来的老郎中,看着这“残忍”的手法,忍不住出声,声音发颤。他行医数十年,信奉“调和”,从未见过如此“酷烈”的直接切除。

“不切除,腐毒入髓,神仙难救!” 甄宓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声音斩钉截铁,“酒精!”

助手立刻递上一个粗糙的小陶罐。甄宓用煮过的竹镊夹起一块浸泡在酒精中的麻布,仔细擦拭创面周围和手中的骨刀。刺鼻的酒精味弥漫开来。接着,她拿起一根特制的、穿有煮沸处理过的桑皮线的骨针(这是她所能找到的最接近缝合线的东西),开始快速缝合相对干净的创缘。她的缝合手法极为特殊,针脚细密均匀,打结利落。

“送丙字号观察!每半个时辰记录体温(触诊感知)、创口情况!若皮肉发红、肿胀、流脓,或高热不退,立刻报我!” 处理完这个重伤员,甄宓一刻不停,走向下一个被箭射穿肩膀的士兵。整个乙区,在浓重的血腥与消毒水气味中,在伤员的惨叫和医护的指令声里,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抗混乱的秩序感——一种以铁血手段强行建立起来的生命秩序。老郎中看着那被清理得相对干净、缝合整齐的创口,张了张嘴,最终将质疑咽了回去,默默拿起另一把煮过的器械,学着甄宓的样子处理下一个轻伤伤员。

丙字号区域相对安静,是重伤员观察区。甄宓提拔的得力助手——一个原为袁府医女、颇具天分的女子阿青,正带着几名医护穿梭其中。她们依据甄宓制定的规程,定时为伤员喂水、更换被渗液浸透的敷料(虽然洁净敷料极度短缺)、用浸过温水的布巾擦拭高热不退者额头降温,并仔细记录下每个伤员的状态变化:体温(触感)、神志、创口颜色、有无异味、排泄情况……这些原始的记录竹简,堆积在墙角,是甄宓试图建立的第一份战场创伤流行病学档案。

而甲字号区域——急救区,气氛最为紧张。这里是和死神竞速的地方。此刻,那个被利箭穿胸、呼吸带血的校尉就躺在这里唯一一张铺着稍洁净麻布的木台上。甄宓刚刚处理完乙区的伤员就冲了进来。她将耳朵贴在伤员胸口,又快速触摸颈侧脉搏,脸色异常凝重。

“肺腑被穿!血气胸!必须立刻引流!否则憋也憋死了!” 她语速极快,“取我特制的空心银针!煮!快!”

这种危及生命的张力性血气胸,在战场上极其致命。甄宓根据现代医学知识,结合汉代有限的金属加工工艺,命人赶制了几根尾部带小孔的中空银针,作为胸腔穿刺引流工具。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的解决方案。

助手颤抖着递上煮好的银针。甄宓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鹰,锁定校尉肋骨间隙一个特定的点。周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手腕稳定,精准而迅速地刺入!几乎是同时,一股暗红发黑的积血混合着气泡,猛地从针尾的小孔中喷射而出!

“呃…嗬…” 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瞬间移开,校尉猛地吸进一大口气,濒死的窒息感缓解了!

“固定针管!保持引流!准备柳枝水和酒精反复冲洗!” 甄宓迅速下令,但她的眉头并未舒展。这只是暂时缓解,肺部破口能否自行愈合,感染能否控制,依旧是未知之数。她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目光扫过甲区几个同样危重的伤员,眼中是深沉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压力。

血符禁咒(上)

夜色如墨,吞没了雁门关白日里惨烈的景象,却无法掩盖伤兵营中低沉的呻吟和压抑的啜泣。“杏林营”内灯火通明,几盏昏暗的油灯在穿堂而风中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拉长扭曲在墙壁上。血腥味、酒精味、草药味和排泄物的臭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战争后方的独特气息。

甄宓刚刚在阿青的协助下,处理完一名腹部被胡人弯刀划开、肠子都差点流出来的年轻士兵。连续高强度手术带来的精神与体力双重透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扶着冰冷的石墙才勉强站稳。身上的围裙早已被血和汗水浸透,变得沉甸甸、冷冰冰地贴在身上。

“夫人!丁区!丁区有人不行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医护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满是惊恐,“是…是上午送来的那个被马蹄踏伤的!一直在呕血!现在…现在全身都凉了!”

甄宓心头一紧,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快步走向丁区——那是情况危急、几近绝望的重伤员集中观察区。昏暗的光线下,那个胸骨塌陷的青年士兵躺在冰冷的地上,面色灰败如金纸,气若游丝,身下是一滩暗红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触手所及,皮肤冰冷湿滑。失血性休克的终末期!脉搏已经微弱到几乎摸不到!唯一的生机,也许只有补充血液!

“输血!立刻准备输血!” 甄宓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是她压箱底的最后手段,也是风险最高、最违背这个时代认知的“邪术”。

命令一出,整个丁区瞬间安静下来,连伤员的呻吟都似乎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甄宓和她身后助手捧出来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器物上——一个特制的、连接着两根中空兽角管的巨大皮囊,皮囊内壁经过反复揉制和处理,尽量光滑。旁边还有一个陶盘,里面放着几把小巧的银刀和几卷经过反复煮沸的桑皮线。这简陋得可怕的装置,便是甄宓所能制作出的输血工具原型。

“血…输血?” 阿青的声音发颤,脸色煞白。周围几个医护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充满恐惧。即使是这些天见惯了甄宓“惊世骇俗”手段的人,面对这直接交换血肉的“巫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和抗拒依然无法抑制。“夫人…这…活人取血…这…这有伤天和啊!” 一个老成的医护忍不住低声劝道。

“不输,他必死无疑!输,还有一线生机!” 甄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目光扫过周围,最终落在那个胸骨塌陷士兵旁边,一个同样伤势不轻、但意识还算清醒的络腮胡子亲兵身上。他们来自同一个屯,情同手足。

“你!” 甄宓指向他,“可愿一试?将你的血,给他一线生机?!”

那亲兵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兄弟,又看看那个可怕的皮囊,眼神剧烈挣扎,恐惧和义气在眼中交织。终于,他猛一咬牙,梗着脖子吼道:“只要能救活我兄弟!抽!抽干俺都行!”

“好!” 甄宓眼中闪过一丝微芒。她没有时间犹豫,更顾不上解释复杂的血型理论。“阿青!准备柳枝水、酒精!取血处、输血处,反复擦洗!”

在数道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甄宓屏住呼吸,拿起银刀。灯光下,刀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她迅速在亲兵粗壮的手臂内侧、一处相对完好的皮肤上切开一道小口,鲜血涌出。她将兽角管的一端对准切口,皮囊迅速被温热的血液充满,呈现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接着,她转向濒死的士兵,用银刀在他相对完好的另一侧手臂同样切开小口。她小心地将皮囊另一端的兽角管对准切口,轻轻挤压皮囊。暗红的血液,缓缓流入垂死士兵的血管。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流动的血液,盯着地上士兵灰败的脸。屋外呼啸的寒风似乎都静止了,只剩下皮囊被挤压时发出的轻微“噗噗”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最初几息,士兵毫无反应。甄宓的心一点点下沉。

突然!

濒死的士兵身体猛地一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庞瞬间涌上一种不祥的紫绀!他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双眼翻白,身体剧烈地颤抖、扭曲!

“啊——!” 阿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捂住了嘴。

“兄弟!兄弟你怎么了!” 献血的亲兵目眦欲裂,扑了过去。

血符禁咒(下)

那垂死士兵的剧烈抽搐和紫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丁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即被亲兵撕心裂肺的嚎哭和阿青压抑的啜泣打破。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一个目睹者的脖颈。

“放开他!” 甄宓厉喝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扑上前,一把推开悲恸欲绝的亲兵,手指迅速搭上士兵颈侧——脉搏狂乱如奔马,又骤然微弱下去!她猛地拔掉手臂上的输血兽角管,温热的血滴溅落在冰冷的地面,如同死亡的宣告。

“输血排斥!异血相冲!” 甄宓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冰冷的认知。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缺乏最基础的血型鉴别手段下,贸然进行异体输血,无异于谋杀!现代医学的常识,在这个没有血型概念的古老战场,竟成了催命符!强烈的自责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站立不稳。

“妖…妖术害人!” 角落里,一个原本就对她“剖割之术”心怀恐惧的老伤兵,用尽力气嘶喊出来,“活人取血…这是…这是邪魔歪道!遭天谴了!” 这声嘶喊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和绝望。

“她…她拿活人当牲口!”

“那皮囊…吸血的妖器啊!”

“害死了张娃子!她害死了张娃子!”

窃窃私语迅速变成喧嚣的指责,绝望和愤怒找到了宣泄口,无数道混杂着恐惧、憎恨、怀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狠狠射向站在中央、脸色惨白的甄宓。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在这惨烈的失败和死亡的铁证面前,摇摇欲坠。

“吵什么?!” 一声清越却带着沉沉威压的女声陡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貂蝉(柳烟)的身影出现在丁区门口。她显然刚从前线或情报点下来,风尘仆仆,原本艳丽妩媚的脸颊沾染着烟灰,明亮的眼眸扫过混乱的场面,瞬间便明白了八九分。她快步走到甄宓身边,轻轻扶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目光锐利地环视众人:

“都给我闭嘴!看清楚!地上躺着的,是胡虏铁蹄下的英雄!站着的甄夫人,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活菩萨!输血之法,乃上古神农尝百草、华佗刮骨疗毒一般的通天秘术!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妄解?!”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感染力,仿佛带着舞台中央的聚光灯,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今日输血不成,非夫人之过,乃天数使然!气血不合,如同水火!然夫人不惜己身清誉,甘冒奇险行此逆天改命之术,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从这鬼门关前,多夺回几条咱们汉家儿郎的性命吗?!你们看看她!” 貂蝉猛地一指甄宓身上那件被血和汗彻底浸透、甚至结了一层暗红冰碴的围裙,“看看她这双手!看看她累成什么样子了?今日若无她,此刻躺在冰冷地上的,何止张娃子一人?!”

她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疑的煽动力,狠狠冲击着众人被恐惧和悲伤占据的心房。那些指责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伤兵看向甄宓的目光,从憎恨怀疑,慢慢转变为复杂的怜悯和迷茫。那个嘶喊“妖术”的老伤兵,也羞愧地低下头。

貂蝉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却依旧坚定:“输血之法,玄奥无比,夫人正在推演完善。从今日起,凡输血者,需以皮符为证!” 她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几块早已准备好的、裁剪整齐的硝制皮子,上面用朱砂粗糙地画着一些弯弯曲曲、无人能懂的符号(甄宓紧急回忆的、唯一能模糊对应的Abo血型符号雏形)。

“此乃气血相契之符!需甄夫人亲自测定!符不合者,绝不妄输!” 她将皮符郑重地递给甄宓,眼神交汇间充满了无声的支持和机智的默契——这粗糙的“血型符”,是挽救信任、维系输血可能的唯一办法,也是将失败归咎于“天命”和“秘术未臻完善”的台阶。

甄宓强忍着眼眶的酸涩,接过那几张带着硝石味道的粗糙皮符。她感激地看了貂蝉一眼,随即挺直了脊梁,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沉重:

“今日之事,痛彻我心。输血之法,关乎气血玄机,确需谨慎。此法暂封,待我悟透皮符奥秘方可再用。然清创缝合、酒精消毒、煮沸防瘟之法,救活伤者已有数十人!诸位若信我甄宓,请遵医嘱,我等携手,必尽力将更多兄弟送出这鬼门关!”

她没有道歉,没有辩解失败,只是用一种沉痛却无比坚定的态度,重申了被证明有效的规则。生死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唯有行动和成果才是唯一的语言。她转身,不再看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也不再看周围复杂的目光,对阿青道:“记录!张参军,死于战伤失血过剧,输血未果。其情可悯,其志当彰。厚殓之。” 她必须向前看,下一个伤员还在等着她。失败的阴影如铅块压在心头,但她不能倒下,杏林营的秩序不能崩溃。

烽火寻踪

夜色更深,雁门关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寒风中喘息。城墙上火把的光摇曳不定,映照着哨兵疲惫而警惕的脸庞。关内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沉睡,只有伤兵营断续的呻吟和杏林营里永不熄灭的灯火,证明着生命在黑暗中的挣扎与坚守。

貂蝉裹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斗篷,悄无声息地穿过一片狼藉的营地,来到靠近关墙内侧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等待处理的废弃军械和损坏的守城器械残骸,空气里混杂着铁锈和焦糊的味道。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看到貂蝉,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弹起,低声道:“柳…柳姐!”

这是貂蝉情报网中的一个“灰雀”,一个在袁军后勤营打杂的少年,机灵且不易引人注意。

“如何?” 貂蝉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有…有古怪!” 少年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惊悸,“俺按您的吩咐,留心那些伤重不治的胡人俘虏…特别是…特别是尸体上不寻常的伤口…今日在焚尸坑那边…俺…俺看到一个!” 他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恐惧。

“说清楚!什么样的伤口?在哪里?” 貂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在…在右臂膀子上…很小…像被什么虫子咬的…可…可那伤口周围,皮肉是绿色的!” 少年声音发颤,“不是草汁染的…是…是皮肉自己变成了那种恶心的绿色!还…还发亮!俺当时离得近,看得真真的!那胡虏生前像是发了疯病,力气大得很,几个人才按住…死了以后,那绿斑好像…好像还在往旁边烂!”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干呕起来,显然那景象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绿色的伤口?发亮?皮肉自行腐烂?貂蝉的眉头紧紧锁起。这绝非寻常的刀枪箭矢伤!在甄宓的《群星医典》和方晴的现代医学知识碎片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症状的描述。

“那尸体呢?” 貂蝉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烧…烧了!” 少年带着哭腔,“跟其他胡虏尸体一起,刚推进去就点了大火…”

线索断了!貂蝉心中一沉。但少年描述的症状却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脑海。绿斑?疯病?快速腐烂?这听起来…不像自然形成的战伤和疾病,更像是…某种人为的、极其歹毒的东西!

“你做得很好!” 貂蝉迅速平复心绪,从袖中摸出几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石贝(这是她情报网内部的简易信物和报酬),塞到少年手中,“此事烂在肚子里!不许对任何人提起!继续留心,再有类似的尸体或俘虏,特别是伤口有异样、行为癫狂的,无论死活,立刻报我!地点…还是老地方。” 少年紧紧攥住石贝,用力点头,随即像一缕轻烟般消失在阴影里。

貂蝉站在原地,深夜的寒风穿透斗篷,带来刺骨的冰凉。远处胡营方向,隐隐传来沉闷的鼓点和模糊的号角,那是游牧民族在举行某种仪式或集结。那绿色的伤口,如同一个不祥的符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胡人军中,难道隐藏着什么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更为阴毒的手段?是巫蛊?还是…某种原始的、可怕的毒物?这诡异的发现,是否与近期胡骑愈发疯狂、不计代价的猛攻有关?甄宓那边,本就绷紧到极限的战地医疗体系,又将如何应对这种可能存在的、全新的、无形杀手?

一种比北境寒风更刺骨的寒意,悄然爬上貂蝉的脊背。她下意识地拢紧了斗篷,抬头望向关墙上那一片被烽火映红的、阴沉的夜空。这场战争,似乎正朝着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不可测的方向滑去。

仁心战刃

甄宓在临时用作休息和整理器械的狭窄隔间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在几片刮削光滑的木牍上快速记录着。记录的内容正是白天那场失败的输血过程——从伤员体征、输血量、到排斥反应的每一个细节(抽搐时间、紫绀程度、死亡间隔),以及那个临时充当供体的亲兵在输血前后的身体状态。字迹因疲惫而略显潦草,却透着一股近乎冷酷的严谨。失败是血淋淋的教训,但也是唯一能指向正确道路的残骸。木牍一角,放着那几张貂蝉送来的、用朱砂画着扭曲符号的粗糙皮符。她凝视着那些符号,眉头紧锁。这简陋的“血型符”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奥秘还深藏在血脉之中,迷雾重重。

“夫人!甲字棚!夏侯惇将军…快不行了!” 阿青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掀开布帘冲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甄宓霍然起身,手中的炭笔在木牍上划出长长一道焦痕。夏侯惇?!曹操麾下最骁勇的左膀右臂,坐镇雁门关西翼防线的统帅!他若倒下,对军心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她抓起墙角的药箱(里面是她视若珍宝的、为数不多的“精炼酒精”、煮沸器械和止血棉纱),疾步冲出。甲字号急救棚此刻气氛凝重如铁。几名亲兵和军医围在木台边,人人面如死灰。夏侯惇庞大的身躯躺在台上,面色灰暗,牙关紧咬,裸露的右小腿肿胀得如同巨大的紫黑色水桶,皮肤紧绷发亮,几处被箭矢贯穿的创口正不断渗出黄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脓液。更可怕的是,那肿胀正沿着大腿根部迅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大理石花纹状青紫色!

一名随军多年的老医官瘫坐在一旁,绝望地摇头:“将军…将军这是中了‘烂骨疽’的绝毒啊!毒已入骨,侵染血脉!神仙…神仙也难救啊!老朽…老朽无能…” 他话语中的“烂骨疽”,指的正是战场最恐怖、死亡率接近十成的坏疽!

甄宓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一步上前,手指迅速搭上夏侯惇滚烫的额头,又触摸他肿胀的腿根腹股沟——淋巴结肿硬如石!再翻开他的眼睑,瞳孔已有些微散大!高烧、肿胀蔓延、脓毒恶臭、淋巴肿硬、意识模糊…典型的严重气性坏疽感染!而且已经到了极其危殆、随时可能引发致命败血症和全身器官衰竭的阶段!在现代,这是需要立刻进高压氧舱、大剂量强效抗生素和紧急截肢的顶级危症!可这里…只有煮沸的水、提纯有限的酒精、简陋的刀具和几乎为零的抗感染药物!

“夫人!将军…将军可还有救?” 夏侯惇的亲兵队长,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虎目含泪,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甄宓。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空气凝固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甄宓沉默着。她的目光掠过夏侯惇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腿,掠过老医官绝望的脸,掠过亲兵队长眼中的血丝。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截肢?在这简陋到极致的环境下,对一个坏疽感染如此严重的重症患者进行大腿高位截肢?感染几乎必然扩散!没有抗菌药!没有输血!术后败血症几乎就是死亡通知书!成功率渺茫得如同抓住一缕青烟!可若不动手…夏侯惇的生命将以小时计算,而且死状将极其痛苦凄惨!

她的手,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不仅是医术的挑战,更是医者信念与残酷现实最直接的碰撞。救,可能只是徒劳地加速死亡过程,背负“庸医杀人”的骂名,甚至动摇整个杏林营刚刚艰难重建的信任;不救,则是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被吞噬,放弃医者的天职。

“夫人…求您…” 亲兵队长几乎要跪倒在地。

甄宓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夏侯惇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她的眼神深处,那属于医生方晴的、对生命近乎偏执的守护意志,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刺鼻的脓毒气味仿佛被吸入肺腑,化作一股冰冷的火焰。

“取我的柳叶刀、骨锯!要最短最锋利的那把!多备沸水!最烈的酒!所有灯火聚过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如同在万丈悬崖边挥下的利刃,“清场!除阿青和两个力气最大的助手,其他人全部退出去!”

命令如同惊雷。老医官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亲兵队长眼中爆发出混杂着希望和极度恐惧的光芒。几个胆小的医护腿都软了。截断大名鼎鼎的夏侯惇将军的腿?!这简直是疯了!

“快!” 甄宓厉声喝道,眼神如寒冰利剑,刺得众人浑身一激灵。亲兵队长猛地一咬牙,如同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对着手下吼道:“听夫人的!都滚出去!谁敢靠近一步,老子砍了他!” 他亲自带人守住门口。

急救棚内瞬间只剩下甄宓、阿青和两名身强力壮的医护。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甄宓将最大一盏油灯移到木台正上方,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手术区域。她先用煮沸的麻布沾取最浓的酒精,反复擦拭夏侯惇肿胀大腿根部预定截断位置以上的皮肤,一遍又一遍,直至皮肤发红。接着,她拿起一把在灯火上反复烧灼过的、刃口最薄的柳叶刀。

刀刃贴上滚烫、紧绷的皮肤,轻轻一压——

噗嗤!

一股暗红发黑、带着浓烈恶臭的脓血猛地从切口边缘涌了出来!气味之浓烈,让旁边的阿青差点当场呕吐!这脓血,竟是那诡异的墨绿色!

甄宓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墨绿的脓血,如同恶毒的诅咒,从夏侯惇的创口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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