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府库,掌管钱粮账册的陈主簿,额角的冷汗,顺着法令纹,一滴滴淌进了花白的胡须里。
他的手在抖,捧着那份由工部尚书徐光启亲自下发的调令,感觉那几张薄薄的纸,比万钧玄铁还要沉重。
陈主簿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您看,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抽调三成玄铁矿,还要将工部半数预算转给天工坊?这……这前所未有啊!州府各处都在用钱,秋收在即,河道要修缮,军备要补充,这么一搞,账上就空了,下官……下官没法向各司交代啊!”
他身后,几名府库的老吏也是一脸煞白,噤若寒蝉。
这哪是调令,这是在挖整个云州的墙角,去填天工坊那一个窟窿。
徐光启站在府库阴凉的正堂里,双手负后,神情平静地看着库房外那片被烈日炙烤的青石广场。他没有看陈主簿,也没有看那份调令。
“陈主簿,你在府库,当值多少年了?”徐光启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陈主簿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回……回大人,已在此处当值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徐光启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想必,陈主簿对这库里的每一笔进出,都了如指掌了。”
陈主簿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强笑道:“大人说笑了,库藏浩繁,下官哪能事事记清……”
“是吗?”徐光启终于回过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目光不锐利,不冰冷,只是很专注,专注得让陈主簿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那三年前,送往南风隘口的一批军械,账目上写的是五百套精炼铁甲,为何守将收到的,却是掺了三成河沙的劣质铁料?去年,用以修缮清河堤坝的十万两白银,为何拨到工匠手上时,只剩下了不足六万两?还有……”
徐光启每说一句,陈主簿的脸色就白一分。当徐光启说到第三件时,陈主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整个人瘫软得像一滩烂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他磕头如捣蒜,再也不敢提什么预算和交代。
“这些事,主公都知道。”徐光启的声音依旧平淡,“主公没动你,想给你一个体面。但体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他走到陈主簿面前,弯腰,从他颤抖的手中,抽出了那份调令。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这份调令,能不能执行?”
“能!能!下官马上就办!立刻就办!”陈主簿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为难。
徐光启直起身,将调令交给了身旁一名面无表情的内侍。“你亲自盯着,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第一批玄铁矿装车,送往天工坊。若有延误,或数目不对……”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胆寒。
“是。”内侍躬身领命,转身便带着几名罗网的缇骑,走向了府库深处。
徐光启看也不看瘫在地上的陈主簿,迈步走出了府库。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微微眯了眯眼。主公的意志,便是大夏的天。任何阻挡在车轮前的石头,哪怕是浸润了二十七年油水的滚刀肉,也只会被碾得粉碎。
……
城外,新建的陷阵营大营。
三千名从各军中选拔出来的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在烈日下站得笔直。汗水汇成小溪,从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流下,在脚边积成一滩滩水渍。但没有一个人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高顺背着手,迈着恒定不变的步子,在队列前缓缓走过。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人形机器,眼神扫过之处,任何一个最细微的松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练兵之法,没有花巧,只有两个字——“服从”。绝对的,无条件的服从。他要将这三千人的意志,熔炼成一块铁,一块只听从主公号令的铁。
周仓抱着膀子,蹲在一座高高的箭塔上,看得有些不耐烦。
“我说高将军,都站了三天了,跟晒咸鱼干似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扯着嗓子喊道,“俺们是要练飞天神兵的,不是练木头桩子!”
高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木人桩。
周仓嘿嘿一笑,明白了意思。他从箭塔上一跃而下,十几米的高度,落地时“轰”的一声,砸得地面一震。
他走到一个木人桩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一拳轰出。
“喝!”
拳风呼啸,那由百年铁木制成的木人桩,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操场上的三千士卒,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纹丝不动。
周仓有些得意,拍了拍手,冲着高顺扬了扬下巴。
高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队列最前方的一名百夫长,下达了指令。
“你,去。”
那名百夫长闻令,大步出列,走到另一个完好无损的木人桩前。他没有周仓那般骇人的声势,只是摆出了一个最标准的冲拳姿势,沉腰,转胯,出拳。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砰!”
一声闷响。
那铁木人桩,从中间齐齐断裂,上半截飞出数米之远,切口平滑如镜。
周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得分明,那百夫长用的,是纯粹的肉体力量,气血之力运转得极为凝练,没有半点外泄。自己那一拳看似威猛,实则大半力道都散了,论破坏力,竟还不如这名看似平平无奇的百夫长。
“这……这是你这三天站桩站出来的?”周仓指着那百夫长,有些结巴。
“是。”高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强化过的练兵能力,不仅仅是提升效率。更重要的是,能让他精准地看到每个士卒的身体极限与气血流转的瑕疵,并用最简单、最枯燥,也最有效的方式,加以纠正。
周仓绕着那百夫长转了两圈,啧啧称奇,最后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笑道:“好小子,有前途!等你们练好了身板,俺就教你们怎么从天上砸人!”
他的话,终于让那死寂的队列,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不少人的眼中,都闪过了一抹炙热。
飞天。
对于凡俗武者而言,这是何等诱人的字眼。
高顺没有理会周仓的鼓动,他的目光,望向了天工坊的方向。他知道,这三千人的体魄,只是基础。真正的蜕变,要等到那批能让他们挣脱大地束缚的“铁壳子”送来。
……
鬼市,早已不复存在。
那座建立在深渊之上的不法之城,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此刻,在距离鬼市废墟百里之外的一座荒芜山峰上,一名白衣剑客,正临风而立。
他就是那么随意地站着,却仿佛成了这片天地的中心。山风吹不起他的衣角,云雾在他的身前三尺,便会自动散开。
正是独自离去的西门吹雪。
他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在等。
剑客,需要一把好剑。而他的剑,饿了。
忽然,他抬起了头,目光望向了远方的天空。
一道暗红色的流光,正以一种癫狂的速度,朝着这边冲来。那流光之中,裹挟着滔天的怨气与疯狂的杀意,目标明确,直指他所在的这座山峰。
西门吹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一日,鬼市覆灭之后,在黑域之中四处疯狂杀戮,吞噬生灵以弥补自身亏空的血夫人,终于找到了她第一个复仇的目标。
一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的,落单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