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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溪,一名满腔热血却被现实泼了冷水的年轻扶贫干部。

我以为的扶贫是带去资金和技术,却没想到,在那片偏远的土地深处,一种即将失传的酿酒手艺,和一坛封存了半个世纪的深情,反而救赎了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老罗说,重阳新酒,敬天、敬地、敬先人。

可当他颤抖着捧起第一碗酒,哽咽着说出那句“这第一碗,要敬我娘”时,我才明白,这哪里是酒,分明是一个时代无声的眼泪,和一个儿子跨越生世的愧疚。

酒香醇厚,入口辛辣,后味甘绵,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他们的人生。

而我,在这酒香里,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根,也窥见了一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关于老罗,关于他那苦了一辈子的娘,还有那个藏在破旧绿挎包里,让他惦念了一生、却永远送不出去的定情信物……

当新酒再次飘香,离乡的游子纷纷归来,他们寻找的,真的只是一口故乡的味道吗?

还是那迷失在繁华都市里,再也找不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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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遇泥泞

车轮陷进最后一个泥坑,彻底熄了火的那一刻,我积攒了二十几年的书生气和理想主义,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

引擎无力的哼唧两声,像极了我的叹息。窗外是铺天盖地的绿,层层叠叠的山峦仿佛没有尽头,雨水顺着肮脏的车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手机屏幕左上角,“无服务”三个字刺眼又绝情。

这是我来到云雾村担任扶贫干部的第三天。来时的雄心壮志,被这连绵的秋雨和崎岖的山路泡得发胀、发软,几乎要腐烂在这片泥泞里。

我叫林溪,名牌大学经济学毕业,怀揣着“用知识改变贫困”的宏伟蓝图,主动请缨来到这个全省都挂名的深度贫困村。我以为我能带来项目,引来投资,教会他们最新的农业技术或者电商营销。可现实是,我连村委会那间漏雨的办公室门朝哪边开都快忘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盘山公路上。

“林干部,下来推一把咯!”司机老赵是个黑瘦的本地汉子,操着浓重的口音,已经跳下车,卷起了裤腿。

我认命地打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植物清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不算好闻,却异常提神。脚上的白色运动鞋瞬间被黄泥包裹,沉重得像戴了脚镣。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和老赵一起,肩顶着手推,雨水混着汗水糊了一脸。

泥浆飞溅,狼狈不堪。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城市里光鲜亮丽的生活不要,非要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历练”,图什么?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准备步行回村喊人的时候,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扛着把锄头,从雨幕深处的田埂上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衣服,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精壮黝黑的小腿,脚上一双磨得几乎没了底的解放鞋。雨水顺着他花白的短发流下,沿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沟壑纵横。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或许更老,眼神却像这山里的深潭,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老罗!”老赵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招呼,“快来搭把手,车子陷死了!”

被称作老罗的男人没说话,只是默默放下锄头,走到车尾。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按在冰冷的车身上,低沉地喊了一声:“一、二、三!”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三人一起用力,伴随着引擎最后的嘶吼,车轮终于艰难地从泥坑里挣脱了出来。

“谢了,老罗!”老赵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是新来的林干部,城里的大学生娃!”

老罗这才把目光转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拾起锄头,扛在肩上,转身就要离开。

“罗……罗大叔!”我连忙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有些喘息,“谢谢您!”

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调:“下雨天,少往外跑。这路,吃车。”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背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雾和葱茏的草木之后。

老赵一边收拾着,一边跟我念叨:“老罗就这样,话少,性子闷。但人是好人,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可惜啊……”

“可惜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可惜这年头,年轻人谁还喝他那土法酿的酒哦,都往外跑,买那瓶装酒去了。”老赵摇摇头,发动了车子,“他那酒坊,一年也开不了几回火咯。”

酿酒?我心里微微一动。在来这里之前,我做的扶贫方案里,不是没有考虑过发展特色手工业。只是没想到,这深山坳里,还真藏着一位手艺人。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下,如何熟悉村情,如何打开工作局面,才是重中之重。一个老农自酿的土酒,能有多大市场?估计也就像老赵说的,不过是即将被时代淘汰的旧物罢了。

我收回目光,重新坐回车里,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被雨水浸润得格外鲜亮的绿色,心里却沉甸甸的。扶贫,远比书本上和报告里写的,要复杂、艰难得多。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村支书,挨家挨户地走访。看到的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看到的多是因病因残致贫的无奈。我试图宣讲我的产业规划,养殖合作社,特色农产品种植……村民们听着,点着头,眼神里却大多是茫然和疏离。他们更关心的是,今年的低保金什么时候发,家里的危房改造补贴能不能到位。

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我。我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一场与我无关的戏里,唱着无人喝彩的独角戏。

偶尔,我也会在村里看到老罗。他总是独来独往,不是在侍弄他那几分薄田,就是坐在自家那间低矮、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土坯酒坊门口,默默地抽着旱烟。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平静无波,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变化,都与他无关。

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有时我主动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

直到那个傍晚,空气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香气。

第二章 酒香引路

那是一种复杂而诱人的味道。

初闻是粮食发酵后特有的、略带酸涩的醇厚,紧接着,一股浓郁的、带着甜意的蒸汽味道弥漫开来,仿佛把整个秋天的丰饶都浓缩在了这空气里。它不像城市里酒精的刺激,也不像香水那般刻意,它沉甸甸的,暖烘烘的,穿透了傍晚微凉的空气,穿透了我连日来的疲惫和挫败感,直直地钻进心里。

我正从一户贫困户家里出来,心情因为又一次沟通不畅而有些沉闷。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

我循着味道走去,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老罗家那间孤零零的土坯酒坊前。

坊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昏黄温暖的光。蒸汽氤氲,让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老罗的身影在蒸汽中忙碌着,佝偻,却异常稳定。

他正在“接酒”。

一个巨大的、用木甑桶改造的蒸馏器架在灶上,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燃烧得正旺。滚烫的蒸汽通过导气管,凝结成清亮的液体,一滴,一滴,又一滴,汇成一股细流,落入下方一个粗陶的酒坛里。那“滴答”声,在静谧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他没有看我,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项劳作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节奏感。时而俯身观察火候,时而侧耳倾听酒液滴落的声音,时而用一只长长的竹筒做的酒提,探入坛中,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凑到眼前仔细观瞧,再凑到鼻尖深深一嗅。

那神情,不像是在劳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我站在门口,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看。那浓郁的、带着甜香和微醺意境的蒸汽包裹着我,奇异地抚平了我内心的焦躁。

过了许久,或许是他这一甑酒接得差不多了,他才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

“林干部。”他招呼了一声,声音在蒸汽里显得有些模糊。

“罗大叔,”我连忙应道,有些不好意思,“被您这酒香给引过来了。这味道……真好闻。”

他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是新酒。重阳水,酿的酒最好。”

他指了指灶膛:“火要稳,不能急,急了酒苦,慢了酒薄。”又指了指导气管:“看这‘酒汗’,清亮如露,才是好酒。”

他用的词很古老,“酒汗”,指的是酒蒸汽冷凝的过程。我听得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他对每一个细节的极致讲究。

“我能……看看吗?”我试探着问。

他点了点头。

我走近几步,那酒香更加浓郁了。灶火的温度烘得人脸颊发烫。我看到那接酒的粗陶坛子,边缘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黑亮的包浆,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洗礼。

“罗大叔,您这手艺,学了多久了?”我找着话题。

“一辈子咯。”他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跟我爹学的,我爹跟他爹学的。祖上传下来的,到我这,怕是……”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苗。

“现在外面,这种纯粮食酿造的酒,很受欢迎的。”我试图用我的认知去理解,“可以包装一下,做成品牌,说不定能卖出去。”

老罗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火:“卖?卖给谁?年轻人都走了。这酒,是酿给自己喝的,敬天敬地敬祖宗的。不是做买卖的。”

他的话很朴实,却让我一时语塞。在我接受的教育里,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应该被商品化,产生经济效益。可在这里,在这间古老的酒坊里,酿酒,首先是一种传统,一种仪式,一种与天地祖宗沟通的方式。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之前的很多想法,是多么的傲慢和想当然。我带着所谓的“先进”理念,却从未真正试图去理解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坚守。

“点火、接酒、尝酒、装酒……每一步都有规矩。”老罗的声音再次响起,拉回了我的思绪,“乱了规矩,酒就没魂了。”

魂?

我细细品味着这个字。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讲究的是标准化、效率,何曾听过“魂”的说法?

“林干部,”老罗忽然看向我,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异常清亮,“你要是没事,明天重阳,来看我点火烧粮吧。第一步,最是讲究。”

我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发出邀请。

几乎没有犹豫,我立刻点头:“好!我一定来!”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我,这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真正走近他们世界的契机。那神秘的酒香,那古老的仪式,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了我。

第三章 神圣开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来到了老罗的酒坊。

令我意外的是,酒坊里并非只有老罗一人。还有几位同样年纪颇长的老人,他们穿着虽然朴素,但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神情。老罗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布衣,头发似乎也仔细梳理过。

酒坊中央,那口巨大的木甑桶已经被清洗得泛着湿漉漉的光泽。旁边,是堆成小山般的、颗粒饱满的高粱和稻米,金灿灿的,散发着阳光和土地的味道。

“林干部来了。”老罗看到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其他几位老人也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眼,但并没有多问。

“罗大叔,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我挽起袖子。

老罗却摇了摇头,神色郑重:“今天你看着就行。点火烧粮,是大事,不能马虎。”

他走到灶前,那口大铁锅已经刷洗得锃亮。他没有用现代化的打火机,而是取出了古老的燧石和火镰。

“砰、砰、砰!”

燧石撞击火镰,迸发出点点火星。几次尝试后,一簇小小的火苗终于引燃了干燥的艾绒。老罗小心翼翼地将这簇火苗送入早已铺好松针和干柴的灶膛。

“轰——”

火焰升腾而起,带着松脂特有的清香,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这一刻,坊内异常安静。几位老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那跳跃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

老罗站起身,面朝东方初升的太阳(酒坊门敞开着),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语调古老而奇异,我听不真切,但能猜到,那大概是祈求风调雨顺、酒醴丰成的祷词。

然后,他拿起一把巨大的木锹,开始将混合好的粮食铲入大铁锅中,进行“焖水”(也叫“润粮”)——用热水浸泡粮食,使其吸收适量水分,便于糊化。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锹都恰到好处。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毫不在意,整个人仿佛与那火焰、那粮食、那蒸腾的热气融为了一体。

“看到没?”旁边一位老人低声对我说道,语气里带着自豪,“老罗这手‘看水’的功夫,全村找不出第二个。水多一分,粮就黏了,酒不清爽;水少一分,粮就夹生,酒出不来。全凭一辈子的经验,眼睛一看,手一摸,就知道。”

我震撼地看着。这哪里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这分明是一门精深的技艺,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粮食在热力的作用下,开始散发出熟透的、带着甜味的香气。老罗不时用手探入锅中,感受着温度和湿度,调整着火候。

“以前啊,村里谁家酿酒,都是大事。”另一位老人感慨,“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孩子们围着灶台转,就等着接那第一口新酒尝尝鲜。热闹得很呐!”

“现在不行咯,”先前说话的老人叹了口气,“年轻人都进城讨生活,谁还耐烦学这个?也就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守着这点老规矩。”

他们的对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我看着老罗专注而虔诚的侧脸,看着那在蒸汽中若隐若现的、布满岁月痕迹的双手,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和紧迫。

这种传承了无数代人的技艺,这种蕴含着古老智慧和深厚情感的仪式,难道真的要随着他们的老去,而彻底消失吗?

粮食焖好后,需要摊凉,拌入酒曲。老罗做这一切的时候,依旧是一丝不苟。他将拌好酒曲的粮食装入一个个巨大的、编得非常精致的竹筐里,进行“糖化”。

“这叫‘入筐搭窝’。”他难得地主动向我解释,“接下来,就交给时间了。”

他盖上了厚厚的稻草垫子,为发酵创造适宜的温度。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门洞照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老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疲惫与满足。

“好了,”他对我和几位老人说,“剩下就是等了。七八天,等它自己长出糖,发出酒意。”

几位老人陆续离开,说着夸赞老罗手艺依旧的话。酒坊里又只剩下我和老罗。

他看着那些覆盖着稻草的竹筐,眼神复杂。

“林干部,”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这手艺,还能传下去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城市的吸引力太大了,大到足以让年轻人抛弃祖辈辈坚守的一切。效率和利益至上的时代,这种耗时耗力、收益微薄的“笨”办法,如何生存?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罗大叔,您为什么还要坚持每年都酿呢?既然……已经没什么人喝了。”

老罗沉默了很久,目光望向门外远方的群山。

“习惯了。”他轻轻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爹临走前说,罗家的酒,不能断。断了,根就没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柔软和酸楚:

“而且……我娘,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我得酿着,说不定……她哪天就回来尝尝呢。”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老罗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深沉的情感。

他娘?回来尝尝?

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章 时光之味

接下来的几天,我往老罗的酒坊跑得更勤了。

一方面是受那神秘酒香和古老技艺的吸引,另一方面,老罗那句关于他娘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让我对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发酵的过程,看似平静,实则内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微生物在悄然工作,将淀粉转化为糖分,再转化为酒精。老罗每天都会掀开稻草垫子的一角,仔细观察,用他那双经验丰富的手去感知温度的变化,用鼻子去嗅闻那逐渐变得浓郁、复杂的酒醅香气。

“香气的层次很重要,”他偶尔会跟我讲解几句,“开始是甜香,后来是酒香,再后来,会有一种特殊的、我们叫‘陈香’的味道出来。差一点都不行。”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努力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我发现,当我不再抱着一种“指导者”的心态,而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学习者”时,我与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拉近了许多。

村里的老人们看到我经常出入老罗的酒坊,对我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最初那种客气而疏远的“林干部”,偶尔在路上遇见,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甚至会邀我去家里坐坐,喝碗水。他们开始跟我讲村里的旧事,讲当年的热闹,讲山里的传说。

我从他们零星的讲述中,拼凑出一些关于老罗的过往。

老罗大名罗永根,今年其实还不到六十,只是常年的劳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能干后生,也是跟他爹学酿酒学得最扎实的一个。他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邻村的姑娘,好像姓卞。但后来因为家里太穷,那姑娘的父母不同意,硬是把姑娘嫁到了山外。老罗从此就再没提过亲,一个人守着老屋和酒坊,伺候着多病的老娘,直到老人去世。

“永根是个孝子啊,”一位八十多岁的阿婆抹着眼泪跟我说,“他娘走得早,苦了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他娘最喜欢喝他酿的酒,说比蜜还甜。可那时候穷啊,一年也酿不了几回,就是酿了,也多半拿去换钱买药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老罗说的那句话——“我娘,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

原来,这背后,藏着如此深沉的愧疚和遗憾。

七八天后,酒醅发酵成熟,到了“上甑蒸馏”的日子。这又是一道极其关键的工序,决定着出酒的数量和质量。

巨大的木甑桶被架起,灶膛里重新燃起熊熊烈火。发酵好的酒醅被均匀地撒入甑桶内,要求“松、轻、准、薄、匀、平”,不能压实,以保证蒸汽均匀穿透。

老罗手持木锹,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蒸汽再次升腾,这一次,带着更加浓郁、更加醉人的酒香。

我负责在灶下添柴,严格按照老罗的指示控制着火候。“小火慢馏,大火追尾”,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的火力。

当第一滴清亮如露的酒液,顺着导管“滴答”落入粗陶坛中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生命的初啼。

老罗用酒提接了小半杯,先是仔细观察酒花的大小、持续的时间,然后又凑到鼻尖深深吸气,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他闭上眼睛,眉头微蹙,整个口腔仿佛都在感受、在分析。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成了。”他只说了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里包含的千钧重量,我却仿佛能感受到。

他递过酒提:“林干部,你也尝尝。”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先观其色,清澈透明,微微泛着淡淡的琥珀光;再闻其香,那股香气极其复杂,粮食的醇厚,发酵产生的酯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花果的清新气息,层次分明,沁人心脾;最后,我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一股辛辣感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刺激着味蕾。我下意识地蹙眉,但紧接着,那辛辣迅速化开,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甜和绵柔,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口腔里留下的,是悠长而舒适的余香。

这口感太奇特了!绝非工业流水线上的白酒可以比拟。它是有生命的,有层次的,有故事的。

“怎么样?”老罗看着我。

我咂咂嘴,回味着那复杂的感觉,由衷地赞叹:“好酒!真的!入口有点冲,但后面特别香,特别甜,感觉很……很厚实。”

我贫乏的词汇无法准确描述这种感受。

老罗笑了笑:“这酒啊,像人。有脾气,有筋骨,也有柔情。”

比喻得真贴切!我心想。

我们接满了第一坛酒,老罗称之为“头酒”,酒精度最高,风味最浓郁。接着是“中段酒”,口感最为醇和协调。最后是“尾酒”,味道较淡,略带杂味,一般会回锅再次蒸馏。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半天。当所有的酒都接完,装进一个个洗净晾干的陶土坛子里,用洗净开水烫过的猪尿脬(膀胱)膜和干荷叶紧紧密封好后,老罗看着那一排排酒坛,眼神满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些酒,大部分要存起来,交给时间。”他拍了拍粗粝的坛壁,“存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味道又会不一样。时间,是最好的调酒师。”

他留下了最小的一坛,大概五六斤的样子,说是“新酒”,要近期喝掉的。

他抱着那坛新酒,走到酒坊角落一个简陋的神龛前。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摆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妣罗门林氏老孺人之灵位”。牌位前,放着三个干净的酒碗。

老罗郑重地拍开新酒坛的泥封,揭开封口的荷叶。一股更加奔放、更加鲜活的酒香瞬间爆发出来,充盈着整个酒坊。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酒坛,将清亮的酒液,缓缓倒入三个酒碗中。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端起第一碗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面向母亲的牌位,腰深深地弯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凝重的气氛。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才直起身。我以为他要将酒洒在地上祭奠,然而,他并没有。

他端着那碗酒,转过身,看向我。他的眼眶,在昏黄的灯光下,明显泛着红,里面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哽咽,带着一种穿越了数十年光阴的沉重与悲伤,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第一碗,要敬我娘。”

“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

话音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里,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滴入他手中那碗清澈的、承载了太多情感的新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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