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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灯光像烧红的针,刺进林夕的眼睛。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带走了睫毛膏,留下灼热的痕迹。手指在贝斯弦上疯狂舞动,熟悉的触感却传来陌生的震颤。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嘶吼着,挥舞着,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

她听不见。

不是完全的寂静,而是一种可怕的、逐渐沉没的粘稠感。乐队的轰鸣,男主唱沈岸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甚至她自己拨出的低音,都变成了模糊遥远、不断变形的嗡嗡声,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哀鸣。

下一个进拍点。她凭记忆和残存的一丝体感振动,猛地划下手指。

“嗡——哐——!”

一声突兀、沉闷、完全不在调上的噪音,像一头狰狞的怪兽,悍然撕裂了音乐织体。

林夕的手指僵在弦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贝斯琴颈传来一阵怪异的、失控的震动。

台下瞬间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可怕。紧接着,嘘声、嘲骂声海啸般涌起。她听不清具体字眼,但那浪潮般的恶意,透过地板的震动,透过台下那些扭曲的嘴脸和鄙夷的眼神,精准地刺穿了她。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身旁的沈岸。

沈岸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她,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和热情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绝望。

音乐彻底停了。吉他手和鼓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沈岸几步跨到她面前,舞台光在他身后打出长长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的嘴唇在动,很快,很激烈。

林夕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从那熟悉的唇形里捕捉信息。但光线太刺眼,他的动作太快,她的恐慌像藤蔓一样勒紧了她的思维。

“……够了……真的……够了……”她依稀辨认出几个零碎的词。

然后,他猛地抬手,狠狠将话筒摔在地上!巨大的冲击通过地板传来,震得她小腿发麻。

他俯身,凑近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刻意放慢了速度,确保她能“听”懂:

“林夕!你还要拖累我到什么时候?!”

世界,在她彻底寂静下来的那一刻,又被他这句话,砸得粉碎。

她看清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拖、累、我、到、什、么、时、候。

时间凝固了。台下观众的表情从愤怒变成错愕,继而露出某种猎奇的兴奋。镜头对准了他们,闪光灯像冰冷的匕首,一下下戳刺着她的视网膜。

沈岸吼完,似乎自己也愣住了,看着眼前瞬间血色尽失的脸,看着她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巨大空洞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但林夕没有给他机会。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抱着她那把沉重的贝斯,像逃离一场爆炸现场,跌跌撞撞地冲下了舞台。

身后的喧嚣、沈岸可能有的反应,一切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从此只剩下彻底的、轰鸣般的死寂。

回到那间租来的、曾经充满音乐和欢笑的小公寓,林夕把自己埋进被子深处。贝斯孤零零地靠在墙角,像一具黑色的棺椁。

那场演出事故的视频被人拍下,放到了网上。#沈岸摔话筒# #乐队内讧# #贝斯手车祸现场# 的话题迅速爬上热搜。嘲讽、挖苦、阴谋论……网络世界的恶意毫无阻碍地涌入她寂静的世界,通过冰冷的文字。

“这贝斯手是聋了吗?弹的什么玩意?” “故意的吧,想红想疯了?” “沈岸实惨,被这种猪队友拖后腿。” “听说那女的是他女朋友?啧,靠关系进组的吧?”

每一句,都像鞭子抽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自尊上。

他们猜对了。她确实是聋了。或者说,正在变聋。

半年前一次重感冒后,她的听力就开始出现微妙的下滑。像沙漏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流逝。起初是高频音的丢失,鸟叫声听不见了,电话铃声变得模糊。她没太在意,直到排练时开始跟不上复杂的节奏,直到需要别人重复说话,直到……舞台上那毁灭性的一刻。

确诊报告像最终的判决书:双侧感音神经性耳聋,原因不明,进行性发展,预后不良。医生冷静的声音透过助听器传来,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杂音:“……尽早适应助听器,学习唇语和手语,考虑未来植入人工耳蜗的可能性……”

助听器。那对小小的、米色的、塞进耳道里的东西,是她现在连接外界唯一的桥梁。但它放大一切,包括噪音。脚步声像锤击,键盘敲击声像爆炸,碗碟碰撞是尖锐的酷刑。而人声,尤其是沈岸的声音,经过助听器的扭曲,变得陌生而怪异,失去了所有她曾迷恋的温度。

沈岸是第二天凌晨回来的。带着一身烟酒气和浓重的疲惫。

他推开门,看到蜷在沙发上的林夕,眼神复杂。愧疚、懊恼、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倦怠。

他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的手。他的嘴唇开合,放得很慢。

“对不起,林夕。”他说,声音透过助听器传来,嗡嗡的,像隔着一层棉花,“昨天……我太累了,压力太大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夕看着他,努力分辨着他的唇语。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他眼底的红血丝,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他压力大。乐队刚有起色,巡演、签约、公司的期望、乐迷的挑剔……每一件都沉甸甸的。而现在,加上她这个沉重的、不断下滑的包袱。

她点了点头,想挤出一个“没关系”的笑,嘴角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们去看最好的医生,”他急切地保证,用力握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力量,“会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他的承诺像温暖的烛火,短暂地驱散了一丝寒意。但她心里清楚,医生那句“进行性”“预后不良”意味着什么。这火光,太微弱了,随时会熄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日子开始变成一场缓慢的凌迟。

林夕退出了乐队。这是必然的。沈岸试图反对,但她异常坚持。她无法再面对舞台,无法再承受一次那样的公开处刑。她把自己封闭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像一只受伤的兽。

沟通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战斗。

她开始疯狂地学习读唇。对着镜子练习,看新闻节目,把字幕关掉,盯着主持人的嘴。但中文的同音字太多,稍微不注意口型,或者对方语速稍快、带点方言、或者光线不好,她就完全抓瞎。

“林夕,帮我拿一下‘毛巾’。”沈岸从浴室喊。 她拿着“毛衣”走过去。 他愣了一下,接过毛衣,无奈地笑了笑:“是毛巾。” 她也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晚上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米饭’?” 她看着他的嘴,迟疑地说:“……米饭?” “我说,面条或者米饭!”他提高了音量,助听器里传来刺耳的失真声。 她吓得一缩。

一次又一次的误解,重复,纠正。耐心被一点点磨蚀。

沈岸起初做得无可指摘。他放慢语速,面对面和她说话,给她下载手语学习App,陪她一起看教学视频。但生活不是励志电影。疲惫的工作、创作的瓶颈、来自公司和乐队的压力,耗尽了他的能量。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面对的不再是能和他一起听歌、讨论编曲、分享灵感的恋人,而是一个需要他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去小心沟通、反复解释的“病人”时,某种东西在悄然改变。

他开始不自觉地皱眉。 他开始在她要求重复时,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 他开始更多地用手机打字给她看,而不是开口说话。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林夕敏感地捕捉着这一切细小的变化。她的世界寂静了,但其他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他一个细微的不耐烦的眼神,一次无意识的叹息,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自卑和脆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她变得多疑,易怒,神经质。

一次,沈岸忘了告诉她一个圈内的聚会。她从他队友随口发的朋友圈里看到照片,所有人都去了,除了她。照片里,沈岸和一个笑容明媚的女乐评人靠得很近,相谈甚欢。

那天晚上,沈岸回来,林夕爆发了。

她打字飞快,手机屏幕几乎要被她戳碎:“为什么不带我去?觉得我丢人了吗?觉得我带不出去吗?因为我现在是个聋子,是个废物了,对吗?!”

沈岸看着那一长串充满愤怒和绝望的文字,愣住了,随即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试图解释,语速不由得加快:“不是!那个聚会很吵,人很多,我是担心你去了不舒服!而且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重要的……”

但他越说,林夕的表情越冷。她跟不上他的语速,只看得到他快速张合的嘴和略显激动的表情,这在她眼里成了敷衍和指责。

“你就是在嫌弃我!”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失控而变得尖利扭曲,她自己却听不到,“你吼我!你又吼我!”

沈岸看着眼前崩溃的她,突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沟通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他快要负担不起。他沉默了,不再试图解释,只是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了脸。

他的沉默,在她看来,是默认。

冷战。道歉。和好。再次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争执。循环往复。

爱情的璀璨外衣被现实磨得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里子。

外面世界的压力也无孔不入。

邻居投诉她电视开得太响——她只是需要看着字幕,需要那点振动来感觉不那么孤立。 以前合作过的音乐人,语气惋惜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可惜了,原来挺有灵气的。” 最伤人的是一次出门,几个年轻人认出她,故意在她面前模仿她弹错音的样子,夸张地做着鬼脸,张大嘴巴无声地嘲笑。她看见了,每一个恶意的表情都像一把刀。

沈岸试图保护她,但每次冲突后,他眼中的疲惫就加深一分。他仍然带她去看医生,北京的、上海的,中医西医,偏方土方。检查报告堆起来一摞,结论大同小异。

人工耳蜗的选项被正式摆上台面。

“植入人工耳蜗是目前最有效的解决方案,”医生对着沈岸说,仿佛林夕不存在,或者无法理解,“但手术有风险,术后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康复训练,学习‘听’懂电子信号的声音,而且价格不菲。最重要的是,植入后,现有的残余听力会彻底丧失。”

残余听力。虽然微弱、扭曲、充满杂音,但那毕竟是她和真实声音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人工耳蜗听到的声音,被描述为冰冷的、机械的、像机器人一样。音乐,还是她爱的那个音乐吗?

她犹豫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沈岸希望她做。她看得出来。他需要看到一个“解决”的方案,一个“好转”的希望。他需要她变回“正常”,变回那个能和他顺畅交流、能重新拥抱音乐的林夕。他需要这份希望来支撑自己快要耗尽的坚持。

“试试吧,林夕,”他恳求,眼里带着她熟悉的、却日渐稀薄的光,“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就能像以前一样了。”

像以前一样。这五个字像最甜蜜的毒药。

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喊: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我能听见了,那些伤害、隔阂、疲惫,就能消失吗?

但她太渴望抓住他了,太渴望回到那个有音乐、有他的“正常”世界。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终,颤抖着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手术前夜,沈岸抱着她,很久很久。他的心跳透过胸腔传来,沉重而缓慢。这是寂静世界里,她唯一熟悉和安心的节奏。她以为这是重新开始的前奏。

手术很成功。开机却需要等待。

等待的日子里,沈岸接到一个意外的邀请:一档热门音乐综艺邀请他作为单独嘉宾参赛,翻唱一首经典摇滚作品。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能极大提升他的个人知名度。

他犹豫了,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林夕。

林夕用手机打字给他:“去吧。我没事。”她不能,再也不能成为拖累他的那个包袱。

沈岸去了。节目录制在外地。他请了护工,每天和她视频。视频里,他背景是华丽的舞台、忙碌的团队,他看起来疲惫却兴奋,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她许久未见的光芒。那是属于舞台、属于音乐的光。

而她,独自躺在冰冷的病房里,面对的是无声的电视,和护工机械的、缺乏温度的打字沟通。

开机那一天,沈岸因为节目彩排,没能赶回来。只有医生和护工在场。

当外部处理器被打开,调试,一种尖锐、怪异、无法形容的电子噪音瞬间冲入她的大脑!那不是声音!是电流!是金属的刮擦!是破碎的、混乱的、毫无意义的信号!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扯掉了处理器。

世界重归死寂。

医生耐心地解释,这是正常的,大脑需要时间学习和适应,需要漫长的康复训练。

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晚上,沈岸发来视频请求。屏幕里的他化了妆,穿着演出服,背景是喧闹的后台。他兴奋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

林夕戴着处理器,那可怕的、扭曲的电子音包裹着他的话语,她拼命集中精力,却只捕捉到一堆杂乱无章的音节。她看到他的嘴在动,看到他的笑容,看到他身后光鲜亮丽的世界。

而她的世界,只有冰冷怪异的机械噪音,和一片狼藉的绝望。

巨大的落差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对着屏幕,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哭喊着她自己都听不清的、破碎的词语:“……不是……这不是……走开……关掉……”

视频那头的沈岸,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屏幕里彻底失控、面容扭曲的她,看着背景里医院冰冷的墙壁,再听着周围队友和工作人员兴奋的谈笑、音乐声……

一种极致的无力感和……陌生感,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沉重的、看不到尽头的疲惫。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仿佛想远离屏幕里那个让他窒息的世界。

视频被突兀地挂断了。

林夕看着黑掉的屏幕,看着屏幕里映出的自己——泪流满面,戴着可笑的、像外星机器一样的耳外处理器,狼狈,绝望,疯狂。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来,抱紧自己。

处理器里,只有一片空洞的电子忙音。

嗡嗡作响。

像永恒的诅咒。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火辣辣的痛。脸上的处理器像个冰冷的铁钳,箍着她的头颅,提醒着她刚才那场可怕的、失败的初次体验。

她颤抖着手,再次尝试戴上它。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扯掉。她强迫自己忍受着那刮擦耳膜、钻入脑髓的怪异电子音。在一片混沌的噪音里,她捕捉到护工走进来的脚步声——不再是熟悉的振动,而是一种奇怪的“哒、哒、哒”的电子脉冲。护工张嘴说话,变成一串扭曲变调的“滋滋啦啦”,完全无法分辨。

绝望更深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岸发来的消息。文字。

“刚才信号不好。你怎么样?听到了吗?”

她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像是最辛辣的嘲讽。怎么样?听到了吗?她听到的是地狱的噪音。

她手指僵硬地打字回复,每一个按键都重若千钧:“听到了。很奇怪。需要适应。”她删掉了“可怕”、“想死”、“求你回来”这些汹涌的情绪,最终只发出这干巴巴的几个字。

“那就好。慢慢来。我这边要上台了。结束后打给你。”他回得很快,似乎松了口气。

林夕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仿佛看到他匆忙收起手机,调整表情,走向那片聚光灯海,走向那个她永远也无法再踏足的世界。

康复训练枯燥得令人发指。每一天都是对抗和折磨。

治疗师带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样本,让她分辨。电子合成的“啊——”“哦——”,像机器人学语。敲击碗碟的声音,变成尖锐的“叮”一声爆响,炸得她头皮发麻。一段简单的旋律,传入她耳中成了支离破碎、音调诡异的电子音串,毫无美感可言。

她必须重新学习一切。学习把这个冰冷的电子信号和它所代表的真实意义对应起来。这比婴儿学语更难,因为她的大脑还记得真正的声音该是什么样子。这种记忆,成了最大的障碍和痛苦之源。

进步缓慢得几乎看不见。

沈岸的比赛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视频刷爆了网络,粉丝数量暴涨。他变得异常忙碌,电话和视频越来越少,沟通几乎完全依靠文字消息。而且,常常延迟回复。

“在忙采访。” “在飞下一个通告。” “新歌编曲遇到了点问题,晚点聊。”

他的文字越来越简洁,透着距离感。偶尔通电话,他的声音经过处理器传来,变得格外陌生、冰冷,夹杂着嘈杂的背景音和电流声。她需要极度专注,才能勉强捕捉几个关键词,沟通成本高得让她绝望。往往说不上几句,两边就都陷入疲惫的沉默。

她开始害怕给他打电话。

她出院的那天,他没能来接她。有个重要的签约仪式。

林夕自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护工帮她叫了车。坐在车上,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车流无声地移动,行人无声地交谈,世界像一部按下静音键的默片,只有处理器里持续不断的、低沉的电流嘶嘶声作为背景音。

回到公寓,发现家里变样了。原来随意摆放的唱片、乐谱、效果器都被规整地收了起来。客厅里多了几张看起来柔软舒适但风格陌生的沙发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香薰味道。

沈岸试图让这里变得更“舒适”,更利于她“休养”,但也无形中抹去了很多他们曾经生活的痕迹,那个充满音乐和碰撞的痕迹。

他深夜才回来,带着酒气。看到坐在黑暗客厅里的她,吓了一跳。

“怎么不开灯?”他打开灯,光线刺眼。他的话语经过处理器,变成一串模糊的音节。她靠读唇才明白过来。

“忘了。”她小声说,声音通过骨骼传导到自己耳中,沉闷而怪异,她不知道自己音量是否合适。

他脱掉外套,揉着眉心,显得很累。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尴尬的距离。

“今天……顺利吗?”她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嗯,还行。”他应了一声,似乎不想多谈,径直走向厨房倒水。

林夕跟过去,处理器捕捉到水流声,放得很大,哗啦啦的。她看着他挺拔却透出疲惫的背影,一股酸楚涌上喉咙。

“我今天,”她鼓起勇气,试图分享,“听到了一点类似门铃的声音,治疗师说……”

“挺好的。”他打断她,转过身,语气快得让她来不及读唇,“很晚了,你先睡吧。我还有个demo要听。”

他拿着水杯,走进了工作室,轻轻关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林夕站在原地,处理器里只有水龙头未关紧的、滴答滴答的电子音,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

她越来越沉默。白天沈岸不在,她就对着治疗软件练习,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头晕眼花。她翻出旧日的手语学习视频,笨拙地跟着比划。她甚至开始用笔记本写日记,写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

沈岸依旧忙碌,偶尔早回家,会试图关心她的进展。

“今天训练怎么样?”他问,尽量让口型清晰。

“还好。”她答。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那些令人崩溃的细节吗?说她依然分不清“吃饭”和“洗碗”的电子音区别吗?说他此刻的声音经过处理器后,像隔着一个铁皮罐头传来的吗?他不会想听的。他的疲惫显而易见,她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

她开始避免和他同时出现在客厅。常常是他回来,她已经假装睡下。他起床时,她早已在书房对着电脑训练。

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银河。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早晨。

沈岸难得休息,兴致似乎不错。他煮了咖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他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客厅,打开音响。

音乐流泻而出——是他最喜欢的乐队的一首老歌,激烈、奔放、充满力量。

对于林夕,却是一场灾难。

处理器将密集的鼓点、失真的吉他、咆哮的人声,全部转化为狂暴的、毫无节奏可言的电子脉冲风暴!像一把电钻疯狂钻凿着她的听觉神经!

她瞬间脸色煞白,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掉落,猛地抬手捂住了耳朵上的处理器,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沈岸看到了她的反应。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已久的烦躁和失望。

他走过去,没有关掉音乐,而是蹲在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还是……不行吗?一点都……听不了?”

音乐声太大,他的话语被淹没在电子噪音的海洋里。林夕只看到他开合的嘴,和他蹙紧的眉头。

“关掉……”她痛苦地摇头,声音颤抖,“求求你……关掉……”

沈岸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终于,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音响前,却不是关掉,而是狠狠按下了暂停键!

突如其来的寂静(对她来说,是处理器背景噪音的凸显)更让人心慌。

他转过身,看着她,胸口起伏,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半晌,他拿起手机,飞快地打字,然后递到她面前。

屏幕上的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

“林夕,我们这样下去不行。我受不了了。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但我需要音乐,我需要沟通,我需要一个能和我分享生活的人,而不是永远猜你在想什么,永远小心翼翼怕刺激到你!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长久以来的压抑、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林夕抬起头,看着他,眼泪无声地疯狂涌出。她夺过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用力地、发泄般地打字,删除,再打,最终递还给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你的累赘!对不起我聋了!对不起我毁了你的生活你的音乐!那你走啊!你去找一个能听你音乐能和你分享生活的人啊!你为什么不走?!可怜我吗?!我不需要!!”

激烈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绝望,透过屏幕,狠狠砸向沈岸。

沈岸看着那满屏的控诉,脸色变得灰白。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久久没有动弹。

压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处理器低微的电流嘶嘶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岸缓缓抬起头,眼睛通红。他拿起手机,手指沉重地移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太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

林夕看着这句话,所有的愤怒忽然间消散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

她拿过手机,慢慢地打字:“我知道。我也累了。”

那天之后,某种东西似乎彻底断裂了。他们不再试图沟通,连争吵都没有了。公寓变成了一个寂静的冰窖。

沈岸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大部分时间待在工作室。

林夕则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疯狂地练习手语,看无声电影,在笔记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她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听障人士社区的信息。

一天下午,她偶然翻出以前用的一款旧拍立得。她拿着相机,无意识地对着窗外拍照。咔嚓一声,相纸慢慢吐出来。她看着影像慢慢显现——安静的街道,模糊的树影。

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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