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玉米地里的热气裹着潮气往上涌,黏在皮肤上又闷又痒,连风吹过都带着股焦味,吹得玉米叶“哗啦”响,却连一丝凉意都带不来。云瑾刚把一垄杂草连根拔起,指节上的薄茧蹭到粗糙的草茎,泛起轻微的刺痛——这双手在城里时只握过笔杆,来大队才半个月,就磨出了两层茧子。她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粗布毛巾擦了擦汗,毛巾早被汗水浸透,擦在脸上带着股咸涩味。
不远处的田埂上,男知青陈阳正扛着锄头往这边走,他敞着粗布褂子的领口,露出晒得黝黑的胸膛,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山歌:“云瑾!歇会儿呗!这破天气,再干下去要成烤红薯了!”他身边的赵文斌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书,语气温和些:“确实该歇了,日头正毒,容易中暑。”两人是和云瑾一同下乡的男知青,陈阳性子爽朗爱热闹,赵文斌则文静些,总爱揣着本书。
云瑾还没应声,就瞥见了更远处的周强。周强正埋头锄地,锄头起落间带着股狠劲,铁刃精准地切入土中,连带着杂草的根须一起翻出,动作麻利得不带一丝拖沓。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后背早被汗水洇出一大片深色,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可他却没舍得歇一歇。云瑾知道,周强的妹妹周敏——同来的女知青,也是周强唯一的亲人——体质弱,这几天总说头晕,干不了重活,周强是想多干点活,替妹妹多挣点工分——队里按工分算口粮,少一分工分,月底就可能少一口粮。
“哥,歇会儿喝口水吧!”田埂上忽然传来周敏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腼腆。她拎着两个军绿色的水壶快步走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处缝着块小小的补丁,头发用一根蓝色的布绳扎成马尾,整齐地垂在脑后。走到周强身边时,她小心翼翼地递过水壶,还特意把凉的那瓶往周强手里塞:“哥,这瓶我在井里冰过,凉快点。”
周强直起身,接过水壶拧开盖子,猛灌了两大口,喉结滚动的幅度都透着股急切。他把水壶塞回周敏手里时,语气软了些:“你别在地里晒着,回知青点把晚饭的玉米糊糊泡上,再劈两根柴火,我收工就回去烧火。”周敏点点头,却没立刻走,目光落在了老槐树下——女知青林薇薇正靠在树干上偷懒,一只手扯着衣领扇风,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锄头把上。
林薇薇是几人里最娇气的,此刻脸上的汗把刘海黏在额头上,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两侧,原本精致的妆容早被汗水冲得没了影,露出晒红的颧骨。她瞥见周敏看过来,没好气地嘟囔:“看什么看?这鬼天气谁受得了?早知道下乡这么苦,我说什么也不来,在家里吹着风扇吃冰棍多舒服。”她昨天还跟公社的沈教员去了供销社,回来时帆布包瘪了不少,今天又没干多久活就躲懒,连陈阳都看不过去,冲赵文斌小声嘀咕:“天天想着偷懒,工分都快垫底了。”
林薇薇的话刚落,就被路过的张大爷听见了。张大爷是队里的老把式,种了一辈子地,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此刻正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烟袋锅子冒着袅袅的青烟,烟杆上的铜锅都被摩挲得发亮。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冲旁边正在锄草的王婶低声念叨:“城里来的娃就是不经造,你看周敏那姑娘,身子弱成那样,还帮着哥哥打水劈柴;林薇薇倒好,天天偷懒,还总跟沈教员凑一起,地里的活都快忘了干。”
王婶刚给自家男人递完水,手里还拿着块粗布巾,顺着张大爷的目光看了眼林薇薇,摇了摇头:“可不是嘛,昨天我去公社扯布,看见她掏布票给沈教员扯的确良——多金贵的料子!她自己穿的还是来时的旧褂子,这姑娘心太实。小云啊,”王婶忽然转头看向云瑾,语气带着点提醒,“你可得劝劝你同伴,沈教员心眼多,上次分土豆,他说给小学娃当教具多拿两斤,结果我看见他拎回了自己家。”
云瑾听着两人的话,手里的锄头没停,只是朝周敏笑了笑。周敏也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转身往知青点走——她知道林薇薇的脾气,听不进劝,多说反而惹得不高兴,不如回去准备晚饭,省得周强收工后还要忙前忙后。
就在这时,田埂那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个细细的、怯生生的童音:“哥,等等我……”云瑾、陈阳和赵文斌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顾衍扛着锄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他妹妹顾晓。
顾晓才八岁,个头比同龄孩子矮些,穿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蓝布褂子,袖口卷了三层还盖过手背,下摆垂到膝盖,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她手里拎着个比自己胳膊还粗的竹篮,篮子里装着半篮野菜,绿油油的却没几根像样的,想来是在田埂边一点点捡的。她走得有些吃力,小脚步子迈得飞快,还是跟不上顾衍的速度,辫子上的红头绳松了,一缕头发垂在额前,被汗水黏得乱七八糟。
“慢点走,别摔了。”顾衍的声音很轻,是云瑾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没有平时的冷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他停下脚步,等顾晓追上来,伸手帮她把松了的红头绳重新扎好,指尖碰到顾晓汗湿的头发时,动作放得格外轻,像是怕碰疼了她。
张大爷看见顾衍,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往地上啐了口:“地主羔子,离远点!别沾了晦气!还带个小的来,想让娃也学你这晦气样?”王婶也皱了皱眉,拉着身边拾柴的赵二嫂往旁边挪了挪,连看顾晓的眼神都带了点避嫌——队里人怕跟“成分不好”的顾衍扯上关系,连这八岁的孩子也成了众人不愿靠近的对象。
陈阳刚想开口说句什么,被赵文斌悄悄拉了拉胳膊,赵文斌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别多事,免得被人说闲话。”陈阳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没作声——他们这些知青虽成分清白,可在大队里也得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得罪老社员。周强更是抬眼扫了顾衍和顾晓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把锄头握得更紧,继续埋头锄草——他跟顾衍素无交集,更不会因为对方带了个孩子就多一分关注,不沾边才是最稳妥的。
顾晓像是被张大爷的话吓着了,往顾衍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顾衍的衣角,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双破旧的布鞋,鞋头裂了道大口子,露出半截冻得发红的脚趾,鞋底磨得薄如纸片,走在土路上能清晰地感觉到石子硌脚。她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云瑾,见云瑾也在看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小麻雀。
云瑾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八岁时,母亲还会给她扎漂亮的蝴蝶结,每天放学都有热乎的点心等着,可顾晓却要跟着哥哥在地里奔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面藏着母亲给的大白兔奶糖,是她特意留着解馋的,此刻却想递一颗给顾晓——不知道这颗甜甜的糖,能不能让这孩子眼里的怯意少一点。
顾衍没理会张大爷的话,弯腰把顾晓手里的竹篮接过来,挂在自己胳膊上,又牵起顾晓的手:“我们去那边地块,别挡着别人干活。”他的手很大,能把顾晓的小手完全裹住,顾晓被他牵着,脚步稳了些,却还是紧紧贴着他走,小身子绷得笔直。
两人走到最边上的地块——那是队里分给“成分不好”的人的地块,土壤贫瘠,杂草比玉米苗还多。顾衍放下竹篮,先帮顾晓找了棵树荫浓些的老榆树,让她坐在树根上:“在这里等着,别乱跑,哥锄完草就带你回家。”顾晓点点头,小手抓着榆树皮,乖乖坐下,眼睛却一直跟着顾衍的身影转,连眨眼都舍不得。
云瑾看着这一幕,手里的锄头慢了下来。王婶看出她的心思,拉了拉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小云,别多管闲事,这家人成分摆在那儿,对你没好处。你看周敏、陈阳他们,都知道躲着,你可别犯傻。”
云瑾点点头,收回目光,心里却记挂着顾晓。她看见顾晓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娃娃——娃娃的胳膊断了一只,脸也被洗得发白,却被顾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用小手指轻轻摸着娃娃的脸,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跟娃娃说话。陈阳凑过来,挠了挠头:“那小丫头怪可怜的,要不……咱们分她点红薯干?”赵文斌犹豫了下:“还是别了,免得被人说闲话,咱们知青的名声也重要。”云瑾没说话,只是把帆布包里的奶糖攥得更紧了些。
太阳渐渐西斜,原本毒辣的日头柔和了些,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传来队里收工的哨声,尖锐的哨音在田埂上回荡。周强收拾好农具,走到云瑾身边:“回知青点吧,周敏该等急了。”陈阳和赵文斌也扛着锄头跟上来,陈阳还在念叨:“总算能回去了,我这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云瑾点点头,跟着三人往回走,路过老榆树时,她忍不住放慢了脚步。顾晓看见她,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头,把布娃娃抱得更紧了。云瑾趁周强他们没注意,从帆布包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飞快地塞到顾晓手里,小声说:“拿着,甜甜的。”
顾晓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手里攥着奶糖,抬头看向顾衍。顾衍刚好锄完最后一垄草,看见这一幕,眉头皱了皱,却没立刻让顾晓还回去,只是对云瑾点了点头,声音很轻:“谢谢。”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二句话,比刚才对顾晓说话时,多了点生硬,却少了点冷意。
云瑾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跟上周强他们的脚步。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顾晓正小心翼翼地剥开奶糖纸,把一颗糖递到顾衍嘴边,顾衍摇了摇头,让她自己吃,顾晓却固执地举着,直到顾衍咬了一小口,她才把剩下的糖放进自己嘴里,小脸上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像极了天边的晚霞,温柔又明亮。
回到知青点时,周敏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土灶上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蒸红薯的甜香飘满了院子。林薇薇早早就回来了,正坐在桌边抱怨:“这玉米糊糊太难吃了,早知道我跟沈教员在公社多待会儿,还能吃碗面。”陈阳翻了个白眼,没理会她,自顾自盛了碗糊糊:“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周强端起碗喝了口糊糊,忽然说:“以后少跟顾衍家的人接触,队里人多眼杂,别让人抓住话柄,咱们知青想回城,还得靠好好表现。”周敏、赵文斌都点点头,连陈阳也收起了玩笑话:“周强说得对,咱们还是别惹麻烦。”
云瑾拿着红薯的手顿了顿,笑着说:“我知道了,就是看那孩子可怜,给了两颗糖。”她没说自己心里的想法——下次要是再见到顾晓,要把母亲给的麦乳精也分她点,那孩子太瘦了,得补补身子。
晚饭快吃完时,院子里传来顾衍的声音,他应该是送顾晓回家后,又来知青点附近的井里挑水。云瑾走到窗边,看见顾晓坐在水桶边的石头上,手里还攥着另一颗奶糖的糖纸,正对着月亮看,小脸上满是欢喜。不远处,周敏正帮周强收拾农具,陈阳和赵文斌在屋里看书,林薇薇则在抱怨灯太暗——知青点的日子平淡又忙碌,可云瑾看着顾晓的笑容,忽然觉得,刚才那两颗糖,没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