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早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虽未破冰,却以其执拗的存在,悄然改变着冰封世界的格局。帅府主院那间弥漫着药香的卧房内,时间的流逝仿佛有了不同的质感。
沈如晦依旧沉睡,但她身体那些极其细微的、非自愿的反应,出现的频率似乎在缓慢增加。不再仅仅是手指无意识的蜷缩或睫毛几不可查的颤动。有时,当丫鬟小荷按照方清河“医嘱”,用温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时,她的喉头会伴随吞咽的动作,产生一个极其微小的起伏。有时,当顾长钧抱着日渐活泼、开始咿呀发声的念雪靠近床边,用那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得极轻的声音说话时,她平整的眉心会浮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浅痕,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
这些变化,依旧细微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再也无法被简单地归为错觉。顾长钧捕捉到了,并且对此产生了近乎偏执的关注。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枯坐守候,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甚至会在医生诊脉时,屏息凝神地等待,期盼能从医生口中听到一丝半语积极的判断。
他依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江北少帅,但在面对这张沉睡的容颜时,他身上那层坚硬的铠甲,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裂痕。他会因为看到她指尖一次稍明显的颤动而心跳漏拍,也会因为她一整日毫无反应而心沉谷底,周身的气压低得让所有侍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这种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拉锯,比单纯的绝望更加消耗人的心力。他仿佛行走在一条纤细的钢丝上,一端是可能将她唤醒的渺茫曙光,另一端则是彻底失去她的无底深渊。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让他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
这一夜,风雪已歇,月光清冷地透过窗棂,在床前洒下一片银辉。顾长钧没有处理军务,只是静静地坐在老位置上,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沈如晦脸上。念雪刚刚被奶娘抱去喂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炭火偶尔发出的、催眠般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钧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袭来,连日的精神紧绷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露在锦被外的那只冰凉的手,仿佛想从这冰冷的触碰中汲取一点虚假的慰藉,或者,只是想确认她还在。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
突然!
沈如晦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之前那种细微的、无意识的动作,而是一种剧烈的、仿佛受到极大惊吓般的痉挛!她的手臂猛地向后缩去,虽然因为无力而移动的幅度很小,但那瞬间绷紧的肌肉和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极致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与此同时,一直紧闭的双眸之下,眼球开始快速地、不安地转动起来!她的眉头紧紧锁起,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只有破碎的气音逸出,混合着痛苦的低吟。
她在做噩梦!
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而他的触碰,成了引爆这噩梦的导火索!
顾长钧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看着她在梦中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她对自己触碰那激烈的生理性抗拒,一股混合着震惊、心痛、以及被深深刺伤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
她就这么怕他?连在无知无觉的睡梦中,都如此抗拒他的靠近?
“如晦……”他试图唤醒她,声音干涩。
然而,他的声音似乎加剧了她的恐惧。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头开始无意识地左右摆动,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仿佛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扼住喉咙。
顾长钧再也看不下去,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强行将她从梦魇中摇醒。但就在他伸出手的刹那,他看到了她眼角,在那剧烈的挣扎中,渗出了一行清澈的、滚烫的泪水。
那泪水,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指尖,也烫伤了他那颗被嫉妒和愤怒充斥的心。
他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缓缓地、沉重地收回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跌坐回椅子上。他看着她即使在梦中,依旧因他而痛苦不堪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无力感和……悔恨,如同这江北深夜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冰层之下,激流汹涌。他触碰到的,不是希望的暖流,而是深埋在她心底、由他亲手种下的、冰冷的恐惧之根。
月光依旧清冷,静静地照着一坐一卧的两人。一个在梦魇中挣扎哭泣,一个在清醒中品尝着自酿的苦酒。这无声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