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疗养生活,表面平静如水,实则暗涌潜流。
沈如晦的日常似乎形成了一种规律:服药、休息、在花园散步、偶尔在方清河的引导下,翻看一些内容简单、色彩明快的画册或当地风物志。她的记忆依旧没有系统性地恢复,但那些碎片化的、带来心悸的闪回,出现的频率似乎降低了一些。方清河将此解释为,她的精神防御机制在药物和安宁环境的共同作用下,正在逐步巩固,将那些过于痛苦的记忆更深地埋藏起来,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然而,这种“平静”之下,并非全无波澜。
这天下午,方清河照例前来与她进行“谈话治疗”。这并非正式的问答,更多时候是方清河温和地讲述一些外面的趣闻,或者引导她描述眼前看到的事物,感受当下的情绪。
“……昨天你看的那本关于热带花卉的画册,最喜欢哪一种?”方清河坐在她对面,保持着安全而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声音温和。
沈如晦垂着眼眸,想了片刻,轻声说:“……火焰木。”那是画册上一种开满橙红色花朵的高大树木,花朵簇拥在一起,如同燃烧的火焰,热烈而张扬。
“哦?为什么?”方清河饶有兴致地问,试图引导她表达更具体的感受。
沈如晦沉默了更久,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眉头微微蹙起:“……很亮。看着……不冷。”她的词汇依旧匮乏,表达简单直接,但方清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里潜藏的信息——“不冷”。这与她潜意识里对“雪”、“寒冷”的恐惧形成了对比。
“嗯,南洋很少会觉得冷。”方清河顺着她的话说,语气自然,“这里总是很温暖,阳光也好。”
沈如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她的目光有些游离,落在了窗外一丛摇曳的竹子上。
方清河观察着她的侧脸,注意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这是她内心并不完全平静的下意识表现。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进行一次轻微的试探。他从随身带来的文件夹里,轻轻取出一张对折的、略显陈旧的纸张。纸张边缘有些毛糙,似乎经常被摩挲。
“如晦,”他用了更亲近的称呼,但语气依旧谨慎而温和,“我这里有一张……旧报纸上剪下来的画,是一幅水墨兰草,笔法很清雅。你想看看吗?”
“兰草”这个词,让沈如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猛地转过头,看向方清河手中那张对折的纸,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混杂着熟悉与排斥的情绪。她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呼吸似乎变得急促了些。
方清河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冒险。这幅兰草图,是他根据之前调查到的、沈如晦出身书香门第的背景,特意找来的一幅与她父亲沈老先生画风相近的仿作。他想测试,这类与她深层记忆、与她原生家庭美好回忆可能相关的东西,是否会引发不同于那些创伤记忆的反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沈如晦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方清河几乎要放弃,准备将画收回。
就在这时,沈如晦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意味,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她展开纸张。上面果然是一幅水墨兰草,寥寥数笔,风骨自成。她盯着那幅画,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茫然,有追忆,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温暖的东西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她没有像之前遇到触发物那样崩溃或剧烈头痛,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幅画,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淡淡的墨痕。
这是一种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那眼泪里,似乎承载着太多被遗忘的、沉重的东西。
方清河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他知道,这一刻的泪水,或许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连接。连接着她那被割裂的过去与现在,连接着她内心被封存的情感世界。
良久,沈如晦才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方清河,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困惑和痛苦:“方医生……我……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
她终于,主动问出了这个问题。
方清河心中一震,知道康复进入了新的阶段。他看着她满是泪痕、脆弱却努力寻求答案的脸,温和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如晦。你忘记了一些事,一些人。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想,或者……慢慢放下。”
是找回记忆,还是选择放下?这将是摆在沈如晦面前,一道艰难的选择题。而远在江北的那个男人,他所有的筹谋与等待,最终会迎来哪一个答案?南洋的暗涌,正悄然改变着命运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