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后方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挥之不去。顾长钧的伤势在精心治疗下,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感染期,开始缓慢地恢复。高烧退去,意识逐渐清明,但身体的虚弱和胸口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之前的惨烈和此刻的困境。
他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副官每日会前来汇报前线的战况和江北的局势。战事依旧胶着,但因为他之前那场奇袭重创了敌军后勤,江北军勉强稳住了防线,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帅府内部,因他重伤的消息一度引发恐慌,但在几位老将的强力弹压下,暂时还未出大乱子。
这些消息,并未让他紧蹙的眉头有丝毫舒展。他关心的,不仅仅是战局和权势。
这一日,副官照例前来汇报完毕,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不同于军报的、外观普通的电报,恭敬地递上。
“少帅,这是……南洋那边,刚传来的消息。”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自从上次顾长钧因南洋电报而阵前分心遇险后,所有来自南洋的消息,都被副官严格过滤,非重大进展,不敢轻易呈报。
顾长钧原本望向窗外的目光猛地收回,如同鹰隼般锐利地钉在副官手中的电报纸上。他甚至没有去接,只是嘶哑地开口,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变形:“念!”
副官展开电报纸,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念道:“沈小姐近日情况稳定,户外活动增多。今日傍晚于花园观花,见落英缤纷,夕照染衣,曾……曾展露极淡笑意片刻。方。”
副官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曾展露极淡笑意片刻……”
这短短的九个字,如同九道惊雷,接连轰击在顾长钧的耳膜,也轰击在他死寂了太久的心湖深处!
笑意?
她……笑了?
在那个远离他、没有硝烟、没有他的伤害的地方……她竟然……笑了?
顾长钧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靠在床头,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那只放在被子外、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攥住了雪白的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如晦的各种模样——路灯下倔强清冷的,被他拥在怀中微微颤抖的,得知有孕时强装镇定却眼底含光的,被他逼迫时恐惧癫狂的,最后是……精神崩溃后那双空洞死寂、仿佛映不出任何影像的眸子……
他见过她很多种样子,唯独……唯独没有见过她笑。
一次都没有。
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他带给她的,似乎只有无尽的惶恐、压力和……毁灭。
而如今,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在一个陌生医生的照料下,她竟然……因为一片落花,一袭夕照,而流露出了笑意?哪怕只是“极淡的”、“片刻的”?
一股巨大到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所有堤坝!是狂喜吗?为她还活着,为她终于有了一线生机?是欣慰吗?为她在那个安宁的地方,终于能感受到一丝人世间最寻常的美好?还是……那更深沉的、如同毒液般蔓延开来的……嫉妒与悔恨?
嫉妒那个能让她展露笑颜的环境和那个方医生?
悔恨自己才是那个将她所有笑容都扼杀、将她推入深渊的元凶?
几种极端的情感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口的伤,带来钻心的疼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少帅!”副官骇然,急忙上前想要搀扶。
顾长钧抬手,死死挡住了他。他咳得脸色发白,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从副官手中,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电报纸。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行字上——“曾展露极淡笑意片刻”。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脏。
看着看着,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重伤濒死都未曾皱一下眉头的铁血男人,眼眶竟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湿润起来。
他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试图阻止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声。
但最终,那强忍了太久的泪水,还是冲破了所有意志的封锁,顺着他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了痛苦与脆弱的脸颊,滚烫地、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一滴,恰好滴落在手中那张电报纸上,将“笑意”两个字,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铁汉垂泪,无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令人心碎。
他为了这个微小的“笑意”,付出了几乎生命的代价,背负了无法磨灭的罪孽,也……终于,看到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曙光。
这泪水,是为她而流,也是为他自己而流。
为那逝去的无法挽回,也为那渺茫的……或许可以期待的将来。
他紧紧攥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电报,仿佛攥着唯一的救赎,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那张承载着遥远笑意与近在咫尺泪水的……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