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雨季来临了。不同于江北夏日暴雨的猛烈急促,这里的雨常常是缠绵的、持续的,带着充沛的水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洗涤得翠绿欲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蒸腾起来的、带着腥甜的生机。
疗养院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宁静。沈如晦依旧大多数时间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绝望的、真空般的死寂,而是仿佛蒙上了一层极薄的水雾,隐约能感觉到其下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流动。
方静言的治疗依旧耐心而持续。他不再局限于声音和气味,开始引入一些极其简单的触觉刺激。他会将一片光滑温润的鹅卵石,或者一片带着细绒的、柔软的芭蕉叶,轻轻放在沈如晦摊开的手掌心,任由那冰凉的、或粗糙或细腻的触感,透过她麻木的皮肤,传递进去。
起初,她毫无反应,任由那些物件从掌心滑落。
但不知从第几次开始,当一片干燥的、带着特殊清香的柠檬草叶子被放在她手中时,她的指尖,竟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无意识地想要握住什么。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方静言的眼睛。
这一日,雨后天晴,阳光透过湿漉漉的叶片,在房间里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方静言在进行完例行的音叉治疗后,并未立刻离开。他沉吟片刻,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袋里,取出了一件用软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展示,只是看着沈如晦。她正望着窗外一株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碧绿的龟背竹,眼神依旧是茫然的,但瞳孔深处,似乎倒映着那晃动的、鲜活的绿色光影。
方静言缓缓地、一层层打开了软布。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块半旧的、颜色已经有些发暗的……绣帕。
那帕子是素白的杭绸质地,边缘已经有些起毛,显然有些年头了。帕子的右下角,用极其细密工整的针法,绣着几茎疏落的、淡青色的兰花。绣工算不上顶好,却带着一种稚拙的、用心的气息。
这方绣帕,是顾长钧离开前,挣扎许久,最终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属于沈如晦过去的物件之一。据他所说,这是她早年还未家道中落时,自己绣着玩的作品,一直带在身边。方静言选择它,是因为它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却又并非直接与顾长钧相关,气味和触感都相对温和,或许……不会引发她剧烈的排斥。
他将这方绣帕,极其轻柔地,放在了沈如晦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冰凉的、带着岁月感的丝绸触感,与她掌心的温度形成微妙的差异。
沈如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的绿色上,似乎并未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方静言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她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变化。
忽然,沈如晦那一直平稳放置在绣帕上的、右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蜷缩,而是……一种仿佛无意识的、摩挲的动作。她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在那绣着兰花的、略微凸起的丝线上,划过。
一下,两下……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茫然的、探索的意味。
然后,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从窗外的绿色,一点一点地,移了回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那只正在无意识摩挲绣帕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有些困惑。
接着,她的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臂,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方素白的、绣着淡青色兰花的绣帕上!
那一刻,她空洞了许久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骤然激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其遥远的、带着迷雾般的……熟悉感。
她盯着那方绣帕,看了很久很久。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地、艰难地从一片混沌的泥沼中,打捞着什么。
方静言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终于,沈如晦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却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个字:
“……我……的……”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消散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
但这两个字,却如同暗夜里划过的第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方静言的心!
灵光乍现!
虽然短暂,虽然模糊,虽然可能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但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外界的某个具体物件,产生了带有“归属”意识的反应!她认出了这方绣帕,或者说,认出了这方绣帕所代表的、某个属于“沈如晦”的过去!
她没有陷入恐惧的回忆,没有情绪崩溃,只是流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自我”的认知!
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至关重要的突破!
方静言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去追问或确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依旧带着迷茫、却不再全然空洞地凝视着那方旧帕,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兰花绣纹上流连。
他知道,那扇紧闭了太久的心门,终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有一缕光,透了进去。
虽然只是萤火之光,却足以证明,黑暗并非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