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玛丽强撑的镇定。她捏着合同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再次泛白。
窗外的海风还在吹,但对面的霓虹灯牌,似乎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她无法逃避,也必须走进去的新世界。
迈克突然冲进里屋,从里面抱着一大摞练习记录本跑了出来。
那些纸页的边角都被翻得毛了边,有些地方还沾着汗渍。
他喘着气,把本子往郑硕面前一递,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郑先生,您看!这些……这些我都记着呢!我能把复原时间压到二十秒以内!我一定能做到!
只要……只要我妈妈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半夜三更一个人摸黑回家……”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一阵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散了茶几上几张散落的魔方公式草稿。
纸张在客厅里打着旋儿飘舞,其中一张轻飘飘地落在郑硕擦得锃亮的皮鞋边。
郑硕没说话,弯腰捡起了那张纸,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角度和序列的演算,涂涂改改,看得出下了苦功。
他看了一眼,然后把纸对折,轻轻放回了茶几上。
“最近天气是有点闷,不过开着窗,吹吹海风会好很多。就是晚上蚊虫多,记得关好纱窗。”
“谢谢,我会的。”玛丽的情绪还有点儿不稳定。
郑硕点点头:“那就不多打扰您休息了。翁经理,我们走吧。”
他朝翁以登示意了一下,又对一旁的迈克·威尔逊客气地笑了笑,便朝门口走去。翁以登也赶紧对着母子两人欠了欠身,跟着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轻轻合上。
玛丽站在原地没动,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彻底消失。
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有些发僵。客厅里又只剩下她们母子两人,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海风。
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下面港湾里密密麻麻的船只和对面九龙的高楼,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框。
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压力,却比维多利亚港的海风更让她透不过气来。
……
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郑硕和翁以登。
翁以登看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
“老板,给玛丽开的这份薪水,都够我们请两个本地熟手的培训师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太多了?”
郑硕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依旧停留在显示楼层的指针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钱不是关键。翁经理,你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我们正大便利店,还有凤凰玩具,要卖给消费者的,不单单是货架上的商品,更是一种感觉,一个故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一个总决赛的选手,为了母亲留在香港,努力奋斗——这个故事,这份‘人情味’,比任何硬邦邦的广告都要值钱。
用这点薪水,换来一个‘重情重义、扶持人才’的好名声,你觉得这笔买卖,是亏了还是赚了?”
翁以登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连忙点头:“是,是,老板深谋远虑。”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的瞬间,郑硕一边往外走,一边最后吩咐道:
“把事情安排妥当。让人照顾好他们母子俩,以后,他们就是我们活生生的招牌。”
他迈出电梯,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把玛丽安排到湾仔那家旗舰店去上班,那儿离教育局近,环境也相对单纯些。”
他的话随着电梯门的再次关闭而消失在空中,留下翁以登在原地,细细品味着老板话里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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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74年5月26日,清晨6:30。
地点:香江中环·凤凰玩具公司顶楼办公室
百叶窗只拉开了一半,早晨那种灰白的光斜着照进来,房间里冷气开得足,有点凉飕飕的。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七份财务报表像扇子面似的摊开着,旁边是半杯早就冷透了的普洱茶,烟灰缸里横七竖八搁着几只烟蒂,屋里一股子隔夜茶和烟丝混合的味道。
郑硕没开大灯,就借着窗外那点灰蓝的天光,一根手指头顺着报表上的数字,一行、一行往下划。
他脑子里那套别人看不见的“灵魂AI”早就转起来了,像个无声无息的机器,把纸面上这些僵硬的数字重新搅活。
‘凤凰玩具公司,一个墨方,挣的钱占了总收入的九成……现在全球大赛的热闹劲儿过去了,这销量,怕是得直线往下掉啊……’
这念头在他心里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冒,带着一股子凉气。
他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又涩又凉,茶早就没味儿了,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这茶凉得透透的,就跟某些生意眼下这前景一样。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霍建宁侧着身子闪进来,手里捏着一叠刚送来的银行对账单。
他看见老板就那么陷在宽大的皮椅里,对着满桌报表出神,到了嘴边的“早晨,郑生”又给咽了回去,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到办公桌侧前方,把那叠单子轻轻放在桌角空着的地方。
这位年轻人,霍建宁,五二年生人,满打满算现在也才二十二岁,今年五月刚刚从美国明尼苏达那所圣约翰大学拿了文学士学位,还考了专业会计师的资格。
按着原本的历史轨迹,他会在1979年的时候加入李嘉诚的长江实业,从会计主任做起,一步步往上熬,最终成了那个大名鼎鼎、年薪过亿的“打工皇帝”。
最风光的一仗,是九十年代末把那个“橙”电讯卖出了一千多亿的天价,成了商界传奇。
身为一个穿越者,郑硕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位年轻人拥有着恐怖的潜力。
他既然是个“先知者”,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放过,怎么可能让他再去给别人效力?
所以,就在【全球墨方大赛】闹得全世界都沸沸扬扬、他自己的公司也跟着出名的那个时候。
他就赶紧派人去美国找到这个年轻人,并且开出不菲的薪水,硬是把人请了回来,放在自己身边当秘书。
他心里明白,香江这地方还是太小了,要不是借着大赛的东风让自己公司的名字在国际上赚了丁点儿名气。
就算是他郑硕亲自去请,人家一个喝过洋墨水的顶尖人才,也未必肯屈尊来见一面。
那种王霸之气一抖、人才就纳头便拜的好事,也就是小说里写写罢了。
郑硕没抬头,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桌上的报表,声音有点哑:
“建宁,你过来看看这个。凤凰玩具这边,数字不太对劲。”
霍建宁应了一声,走上前,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他看得极快,手指偶尔在某个项目上轻轻点一下,几乎不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但语气依旧恭敬:
“郑生,墨方的销售收入占比确实太高了,结构太单一。热度退潮之后,如果没有新产品接上,现金流会出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继续道:“而且,我看这应收账款周转的天数,比上月又长了三天。生意好的时候容易忽略这些,但风向一转,这些就是隐患。”
郑硕微微点了点头,只是一个简单的试探,却让他的心里有点感慨了。
这个年轻人确实是有能力的,他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锐,一眼就能看到了数据中的要害,他郑硕刚刚如果不是“灵魂AI”体系的话,可能都没有发现这点。
他往后一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说说看,如果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弄?”
霍建宁挺直了腰板,语速不快,但条理异常清晰:
“第一,得立刻给墨方这最后的热度变现,但同时要严格控制玩具公司的库存和新增欠款,把现金收回来握在手里。
第二,尽快评估大赛积累下来的品牌名声,怎么转到其他产品上,或者……甚至可以考虑授权给别的厂商,收授权费,这是轻资产的生意,风险小。
第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正大便利店系统的扩张速度很快,对资金需求大,需要提前筹划,和玩具这边的现金流分开管理,避免互相拖累。”
窗外传来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冷气机低沉的嗡嗡声。郑硕没有立刻表态,只是默默又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才在弥漫的青烟里缓缓说道:
“思路是对路的。不过,知易行难。这样,凤凰玩具后续的账目和资金调度,你先拿个初步方案给我。便利店那边的财务数据,你也要熟悉起来。”
“好的,郑生。”霍建宁简短地应道着。
郑硕没抬头,眼睛还盯在报表上,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特别清楚:
“我们旗下那些正大便利店的四十间铺子,上个月单是利息支出,占到总营收的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