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的视线落在姜晓荷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充满了担忧。
“你要一个人去?”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姜晓荷迎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
“不是一个人。”她轻声说,“你不是让小五跟着我吗?”
她知道他的顾虑,赵家的人,尤其是那个赵小六,是街面上混不吝的角色,真动起手来,她一个女人家肯定吃亏。
“我不是去打架的。”
姜晓荷解释道,“对付张桂香这种女人,男人出面,只会让她觉得是以势压人,梗着脖子跟你犟到底。我一个女人过去,跟她聊聊家常,说说女人的难处,她反而容易听进去。”
攻心为上。
对付一条狗,打断腿是下策,让牵着绳子的手自己松开,才是上策。
陆铮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姜晓荷说得有道理。他了解她的聪慧和韧劲,她从不是鲁莽之人。
“让小五在巷子口等你。”他最终松了口,但语气依旧严肃,“有任何不对,立刻出来。”
“好。”姜晓荷点头应下。
第二天一早,姜晓荷没有急着出门。
陆家菜馆的生意依旧红火,她先是在后厨和前堂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天的工作,又特意让孙师傅用最好的料,烤了一盘他最拿手的核桃酥。
用干净的油纸细细包好,装进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
做完这一切,才临近中午。
她估摸着这个时间,赵小六应该还在赵家菜馆耀武扬威,不会在家。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布褂子,梳了两个整齐的麻花辫,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姑娘。
“少奶奶,真的不用我陪您去?”忠叔看着她,满脸不放心。
“忠叔,您放心吧。”姜晓aho笑着安抚他,“我去去就回。”
她提着小篮子,走出了饭馆。小五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张桂香的家在城南的一条胡同里。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口还摆着两盆长势喜人的月季。看得出来,这家的女主人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姜晓荷深吸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门环。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略带警惕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探出头来。
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脸上带着一丝被优渥生活滋养出来的傲气。正是张桂香。
她上下打量着姜晓荷,眼神里带着审视:“你找谁?”
“你好,是张桂香同志吗?”姜晓荷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我叫姜晓荷,是陆家菜馆的。”
一听到“陆家菜馆”四个字,张桂香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警惕和敌意立刻浮了上来。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别误会。”姜晓荷不急不躁,晃了晃手里的篮子。
“我就是来谢谢你弟弟张记者的。昨天他来我们饭馆,可给我们出了不少好主意呢。”
她故意把“好主意”三个字咬得很重。
张桂香愣住了。
她弟弟昨天回去,把饭馆里发生的事当成笑话讲给她听,她自然知道姜晓荷不好惹。
可她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还说是来“道谢”的。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家不欢迎你。”张桂香说着就要关门。
“唉,等等。”姜晓荷眼疾手快地用脚尖抵住房门。
“张大姐,我就是个开饭馆的生意人,和气生财。”
“你弟弟是吃笔杆子饭的,以后我们饭馆说不定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他。”
“我今天就是单纯想过来跟你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再说了,有些话,在外面说,让人听了去,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说是吧?”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威胁。
张桂香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也怕姜晓荷真在门口嚷嚷起来,丢的是自己的脸。
“进来吧。”她没好气地拉开了门,“我可告诉你,我男人马上就回来了,你别想耍什么花样!”
“放心,我坐坐就走。”
姜晓荷走进院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堂屋里摆着一台崭新的缝纫机,墙上挂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这些绝对是殷实人家的配置。
“喝水自己倒。”张桂香指了指桌上的暖水瓶,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副等着看你耍什么把戏的模样。
姜晓荷也不介意,她把篮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是我们店里孙师傅的手艺,核桃酥,您尝尝。”
张桂香瞥了一眼,没动。
姜晓荷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捧在手里暖着,才缓缓开口:“张大姐,你弟弟可真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在报社当记者,以后前途无量啊。”
提到弟弟,张桂香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得意:“那当然,我们家就他一个读书读出来的。”
“是啊,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姜晓荷顺着她的话说,“不过,吃笔杆子这碗饭,也得小心。一篇文章写出去,可以是功劳,也可以是祸端。”
“你什么意思?”张桂香立刻警觉起来。
“没什么意思。”姜晓荷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你弟弟给赵家办事,有点屈才了。赵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想必大姐你比我清楚。”
“赵家怎么了?赵家待我们不薄!我男人现在是赵家菜馆的二掌柜,我弟弟能进报社,也是托了赵家的关系!”张桂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道。
“是吗?”姜晓荷的语气很轻,却像一根针,轻轻扎了过去,“赵家给的好处,都是明码标价的。今天能给你,明天就能收回去。”
她看着张桂香的眼睛,话锋一转:“就像他们‘帮’孙师傅安排他孙子的工作一样。”
张桂香的脸色微微一僵。这件事她知道,还是她男人赵小六回来吹嘘的,说是把那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拿捏得死死的。
“一个纺织厂的正式工名额,多难得啊。”张桂香强撑着说道。
“正式工?”姜晓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笑出了声。
“是城东纺织厂,染整车间,临时合同工。”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上。
张桂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大姐你可以自己去打听。”姜晓荷的眼神冷了下来。
“那个车间是什么地方,我想不用我多说吧?又潮又热,全是化学药水味儿,连个正经的防护都没有。”
“去年,就死了一个临时工,咳血死的,厂里赔了二百块钱了事。”
“二百块钱,买一个十八岁小伙子的一条命。”
姜晓荷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张桂香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染整车间的厉害,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们……他们跟我男人说的是正式工……”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底气全无。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姜晓荷冷笑一声。
“张大姐,你是个聪明人。赵家为什么要把人往死路上送?因为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工人,他们要的是一根能随时勒紧孙师傅脖子的绳子。”
“你弟弟,你男人,在他们眼里,又何尝不是一根绳子?”
姜晓荷站起身,走到张桂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今天,他们能为了对付我,把孙小宝往火坑里推。明天,要是你弟弟的文章写得不合他们心意了,你男人在外面惹了不该惹的人了,你猜猜,赵家会怎么对你们?”
“他们会像扔掉一块脏抹布一样,把你们全家都扔出去!”
“到时候,你弟弟的工作,你男人的职位,你这满屋子的东西,你觉得还能剩下什么?”
张桂香彻底呆住了,她浑身冰冷,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姜晓荷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作最恐怖的景象,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一直以为自己嫁得好,靠上了赵家这棵大树,从此就能高人一等。可她从来没想过,这棵大树的阴影之下,竟然是如此歹毒的算计和不见底的深渊。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嘴唇哆嗦着,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会不会,你心里比我清楚。”姜晓荷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
“张大姐,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只是觉得,咱们都是女人,活得都不容易。没必要为了那些不把我们当人看的人,把自己和家人的命都搭进去。”
她拿起桌上的篮子,准备离开。
“核桃酥你尝尝吧,孙师傅的手艺,外面吃不到的。他是个好人,他的孙子,也是个好孩子。”
姜晓-荷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的瞬间,一个带着酒气的男人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门口,正好堵住了她的去路。
是赵小六。
他看着院子里的姜晓荷,又看了看屋里脸色惨白的妻子,醉眼惺忪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凶光。
“你是谁?”他指着姜晓荷,声音狠戾,“你他妈怎么会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