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者扶了扶眼镜,那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兴奋光芒。
“姜老板,真是好手段。”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找了个空桌坐下,拿出笔和本子。
“先是苦肉计,再是激将法,最后来一招千金买马骨。”
“这一套下来,不但把坏事变成了好事,还顺道给自己立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这要是写出来,可比昨天那点小风波精彩多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的客人都听见。
刚刚还热烈叫好的气氛,瞬间冷却了几分。人们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丝的怀疑。
是啊,这会不会……真的是一场算计好的戏?
姜晓荷心里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她缓步走到张记者的桌前,伸手拿过一个干净的茶杯,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张记者,辛苦了。”她把茶杯推到他面前,“您是跑新闻的,应该最懂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张记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新闻,讲究的是一个‘实事求是’。”姜晓荷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您刚才说的那些,是‘事’,还是您自己心里编排的‘是’?”
张记者脸色微微一僵。
姜晓荷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
“我开饭馆,是想凭手艺,凭良心,挣口安稳饭吃。”
“师傅们,是想凭一辈子练就的本事,养家糊口,活得有尊严。客人们,是想花钱吃一顿热乎且舒心的饭菜。”
她环视四周,目光从那些食客脸上扫过,最后落回张记者脸上。
“这里面,哪一件是假的?哪一件需要演戏?”
“我给师傅们分红,是因为他们值这个价!我给客人们打折,是因为我相信人心换人心!”
“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吗?怎么到了张记者的笔下,就成了‘手段’和‘戏码’?”
她字字清晰,句句在理。
周围的客人们纷纷点头。
“就是!老板娘说得对!”
“人家正经做生意,怎么就成手段了?”
“这记者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像好人!”
张记者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嘴皮子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猛地站起来,强撑着气势:“我只是作为一个记者,提出合理的质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到底是不是在作秀,时间会证明一切!”
陆铮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姜晓荷的身侧。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瞥了张记者一眼。
那一眼,像是在冰水里淬过,带着一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
张记者只觉得后脖颈子一凉,到嘴边的话瞬间就咽了回去。他心虚地挪开视线,不敢再跟陆铮对视。
“时间……当然会证明一切。”姜晓荷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也希望张记者您的每一篇报道,都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张记者狼狈地哼了一声,抓起自己的笔和本子,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出了饭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饭馆里又恢复了热闹,甚至比之前更加火爆。经此一事,“陆家菜馆老板娘仗义”的名声,算是彻底打了出去。
后厨里,气氛也和早上截然不同。
几个老师傅干活的劲头十足,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心里的那股气顺了,手上的活儿也跟着利索起来。
姜晓荷走进后厨,孙师傅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和不安。
“少奶奶……”
“孙师傅,您跟我来一下。”姜晓荷打断他,领着他走到了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
“少奶奶,我……我对不住您。”孙师傅低着头,声音都在发颤,“我早上……我差点就……”
“您没做错什么。”姜晓荷看着他,眼神很温和,“您是个爷爷,想为孙子谋个好前程,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正当的道理了。”
孙师傅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愣地抬起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可是,”姜晓荷话锋一转,“好前程,也得分是怎么来的。赵家给的,真是您孙子想要的好前程吗?”
正在这时,小五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神色凝重。
“少奶奶,三少爷,查到了!”
他快步走到陆铮身边,递过去一张纸条。
陆铮接过,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去。他没说话,直接把纸条递给了姜晓荷。
姜晓荷接过纸条,上面的字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人。
她深吸一口气,将纸条递到孙师傅面前。
“孙师傅,您自己看吧。这就是赵家给您孙子的那个‘金饭碗’。”
孙师傅颤抖着手接过纸条,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城东纺织厂染整车间,临时合同工。
“临时工?”孙师傅喃喃自语,心已经凉了半截。这个年代,正式工和临时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继续往下看,当看到“染整车间”四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手里的纸条“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
染整车间!
那是整个纺织厂最苦最累,也是最要命的地方!
车间里常年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又潮又热,干个几年,人就废了!
别说转正,能囫囵个儿出来都算烧高香!
这哪里是给工作,这分明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畜生!他们这是要我孙子的命啊!”孙师傅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捶着自己的胸口,又悔又恨。
姜晓荷连忙扶住他:“孙师傅,您先别急。他们不是要他的命,他们是要您的命。”
孙师傅一愣。
“他们要的是一根能随时牵着您脖子的绳子。”
姜晓荷的声音很冷,“您孙子进了那个车间,早晚要出事。到时候,您是求他们,还是不求?只要您去求了,这辈子就得给他们当牛做马,再也抬不起头!”
孙师傅呆住了,他终于明白了赵家这步棋的恶毒之处。那点白面,那五十块钱,原来都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
“我……我老糊涂啊!”孙师傅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悔不当初。
“现在明白,不晚。”姜晓荷扶着他站起来。
“至于您孙子的事,您也别愁。饭馆现在正缺人手,我看您孙子是个机灵孩子,让他先过来帮忙吧。跟着刘师傅学学采买记账,或者在前堂跑跑腿,都行。”
她顿了顿,看着孙师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铁饭碗,也没法跟国营大厂比。但在这里,咱们凭本事吃饭,站得直,睡得稳。不欠谁的,也不怕谁的。”
孙师傅看着眼前的姑娘,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浑浊的老眼里,泪水决堤而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条老命,这家人的心,就都拴在陆家菜馆了。
傍晚,饭馆打烊。
忙碌了一天,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但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兴奋和踏实。
刘厨子清点完后厨,走到姜晓荷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
“少奶奶,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师傅,但说无妨。”
“今天那个张记者……”刘厨子的脸上满是担忧,“我瞅着他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他不是什么大报社的记者,就是个街头小报的笔杆子。但他有个姐姐,嫁给了赵家大管家赵山河的亲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