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混乱没持续多久。黄海的人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种场面,虽然动作急促,却忙而不乱。
铅盒和刘世珩的皮卷、印信被赵老六亲自提了出来,装进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运动包。
林念郞也被两个人从加厚房间里架出,他依旧昏沉,断腕处的绷带渗出些许暗红。
第一辆面包车里塞了七个人——四个是黄海的手下,三个是刀疤脸的手下,负责开路和警戒。第二辆车是辆桑塔纳。第三辆车是另一辆面包车,赵老六、王建设和阿燕带着核心物品坐进去,林念郎也被塞进了这辆车,车里还有些必备的物资。第四辆也是面包车,里面是另外三个黄海的手下,负责押送刀疤脸和他那三个手下。
我和黄海坐进了那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桑塔纳后排。
铁门被拉开,四辆车依次驶出,迅速融入成都尚未完全苏醒的晨雾中。
黄海靠在后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早点摊的蒸笼冒着白气,骑自行车的人打着哈欠,一切都那么日常,却感觉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脖子上的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我之前的经历不是梦。
车子没有上高速,而是沿着一条通往城外方向的辅路开。路两边的楼房渐渐稀疏,变成了农田和零散的仓库、小作坊。
开车的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直紧绷着脸。当车子驶过一片视野相对开阔、两旁种着白杨树的路段时,他似乎稍微松了口气,嘟囔了一句:“妈的,总算……”
就在这一刹那!
头车一个急刹,车身剧烈的左右摇摆。
“操!”司机脸色一变,也猛地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们都能看到,前方百来米处的路面上,横着几棵硕大的树干!
几乎在车子停稳的瞬间,路两旁的排水沟和杨树林里,如同鬼魅般窜出十几条人影!
这些人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蒙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他们动作极快,一声不吭,直接扑向车队中间那辆面包车和我们这辆桑塔纳。手里拿着的不是枪,而是手臂长的砍刀、裹了麻布的铁棍,还有两三把上了弦的弩,弩箭的寒光在清晨的微光里一闪而过。
“抄家伙!护住东西!”赵老六的吼声从后方传来。
场面瞬间炸开!
袭击者目标明确得可怕。一伙人直接用撬棍和液压剪“嘎吱”几声暴力破开了面包车的后备箱,伸手就去抓那个黑色运动包。另一伙人则试图拉开面包车侧门,去拖里面的林念郞。
“日你先人!”王建设的怒吼传来,他独臂挥舞着一根从车上摸来的撬棍,朝着一个想靠近车门的袭击者猛砸过去,对方用砍刀格挡,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阿燕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车另一侧滑出,她手里反握着一把军刺,格开劈来的砍刀,脚步一错,军刺的尖端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上划开一道深口子,那人惨叫一声,砍刀“当啷”落地。
赵老六已经跳下面包车,手里握着一根短钢管,舞动起来带着风声,死死护住车门。
我们这辆车也被围了。两个手持铁棍的汉子朝着车窗就砸!开车的司机反应极快,猛地挂上倒挡,车子向后一窜,险险躲开。玻璃没碎,但车门被铁棍砸得凹陷下去。
黄海坐在我旁边,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但他依旧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
混乱中,被绑着手脚塞在第四辆面包车里的刀疤脸似乎看到了希望,他挣扎着用头撞车窗,朝着外面的袭击者嘶喊:“是自己人!我是老安!快救我!”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袭击者,个子不高,但动作极其凌厉,他闻声冷冷地扫了老安一眼。就在这时,一个黄海的手下试图从侧面攻击这个头目,头目敏捷地侧身躲过,反手一刀劈在对方挡来的钢管上,火星四溅。他趁着这个空档,对旁边的人喝道:“把他们也弄出来!”
立刻有两个袭击者强行拉开车门,将老安和他那几个被绑着的手下粗暴地拖拽了出来。
那个头目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个黑色运动包和被拖出来的林念郞身上。
袭击者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抢到黑色运动包、控制住林念郞、并顺带捞出老安一伙后,毫不恋战。那头目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唿哨,所有袭击者如同潮水般向后撤退,动作干净利落。十几辆无牌、破旧但发动机轰鸣声巨大的摩托车从树林后冲出来,载上这些人,连同抢到的人和物,一溜烟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弯处。
从袭击开始到结束,可能连三分钟都不到。
现场一片狼藉。
我们这边,王建设胳膊上的旧伤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他喘着粗气靠在车上。阿燕手臂被刀锋划破,血顺着指尖滴落,但她只是随意扯了块布条缠上。赵老六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嘴角破裂。其他手下也多多少少挂了彩,衣衫被撕破,脸上带着淤青和擦伤,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对方只留下了三个受伤稍重、没能及时爬上摩托车的同伙,蜷缩在地上呻吟。老安和他的人,则被一起带走了。
黄海这才推开车门下车。他扫了一眼现场,眼神冰冷锐利,但语气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放松:“都没啥大事吧?伤重的让老钱赶紧看看!”
随即,他转向脸色铁青的赵老六,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加快:“把所有扎眼的东西,全都处理掉。快!”
赵老六重重一点头,立刻招呼几个伤势较轻的手下行动。他们从几辆车的隐秘角落,还有那些袭击者留下的伤者身上,搜刮出几把土制手枪、弩箭、匕首、砍刀、钢管,甚至还有两捆炸药和几发猎枪子弹。用车上备着的破麻袋一装,几个人迅速跑到路旁一片长满灌木和杂草的荒坡后,捡起地上的石头和断树枝就开始奋力挖坑。
泥土迅速覆盖上去,掩盖掉所有痕迹。
黄海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坑边,他拍了拍我肩膀上的灰土,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陈默,听好了。等会儿要是碰到‘帽子’,就说咱们是自驾游的,刚从奉节白帝城那边耍完回来,车开到这里歇口气,结果被一伙路匪给抢了。你和我,就是在广州吃饭认识的,我请你来当个导游,熟悉四川山路。其他的,一概不知,不清楚,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干。这是眼下唯一能摆在明面上的说法。
我们刚把坑填平,尽量把地面伪装成自然状态,远处就传来了警笛声。两辆普桑和一辆蓝白涂装的警车朝着我们这边疾驰而来。
车子在我们这片狼藉的路段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那个穿着半旧黑夹克的周同志,他身后跟着几名面容严肃、穿着制服的公安。
黄海立刻换上了一副惊魂未定、又气又急的表情,快步迎了上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后怕:“周同志!公安同志!你们可来了!我们……我们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被抢劫了!一伙歹徒,无法无天啊!”
老周的目光平静地在我们这群“游客”身上扫过,看着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挂彩、灰头土脸的狼狈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都不要慌,受伤的同志先处理伤口。慢慢说,把情况讲清楚。”他示意同来的公安人员立刻勘察现场,拍照,记录。
随后,我们被要求带着他们返回我们“临时落脚”的那个院子配合进一步调查。回到那座高墙大院,公安人员依法进行了更为彻底的搜查。但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些个人行李、几箱没拆封的方便面和矿泉水,以及那台沉默的柴油发电机,再也找不到任何特别的东西。那些武器,那些敏感的装备,甚至连之前生活留下的明显痕迹,都被清理得无影无踪。
接着,我们所有人被分开,坐上了警车,带回了公安局。分开问话的时候,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但牢牢记住黄海交代的每一个字:自驾游客,白帝城游玩归来,城外停车休息时遇劫。问及和黄海的关系,就是广州认识的朋友,临时雇来的导游。问及为什么受伤,统一口径是抵抗抢劫时磕碰、拉扯所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问询室里的灯光白得刺眼。没有提及任何贵重财物损失,没有涉及任何古墓、文物,仅仅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拦路抢劫案。加上无人死亡,案情似乎清晰明了,就是山匪路霸拦路抢劫。
问询时间一到,因为缺乏任何有效证据能将我们与更严重的事件联系起来,警方在完成所有规定程序后,只能给我们做了详细的笔录,然后告知我们可以离开。
当我跟着黄海、赵老六他们再次走出公安局大门时,已经是下午。阳光斜照,有些刺眼。我深吸了一口外面带着汽车尾气味的空气,有种虚脱般的不真实感,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爬回来。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街角,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住,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只见那个周同志,正站在一辆黑色的普桑轿车旁,而和他面对面低声交谈的,竟然是那个我无比熟悉、曾经引以为学术楷模的身影——我的大学导师,秦教授!
秦教授似乎刚结束与周同志的谈话,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准备上车。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公安局门口,恰好与呆立当场的我,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秦教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疑问,甚至连一丝一毫认识我的迹象都没有,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扫过我如同扫过路边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随即,他自然地低下头,弯腰坐进了车里。
周同志也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依旧深邃难测,然后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黑色普桑缓缓驶离,汇入车流。
秦教授?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和这个身份神秘的周同志是什么关系?他刚才明明看到我了,为什么装作完全不认识?
黄海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他也看到了那辆远去的黑色普桑。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我猛地回神。
“走了,陈老弟。”他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顿了顿,望着汽车消失的街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声音低沉:
“这潭水啊,比咱们想的,可深多了。”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黄海。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再看向那空无一人的街角,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