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夜里快十一点,“三川阁”早已打烊,木板门闩得死死的。阁楼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我正埋头整理最近从旧书市场淘来的一批关于江南水系的笔记。耗子早就回他那个充满奶瓶和尿布味的亭子间了,水生也在楼下后间歇下,店里静得只听见雨水敲打瓦片和窗棂的沙沙声。
就在这当口,楼下传来了敲门声。
不是过路人的随意拍打,也不是邻居的熟稔招呼。那声音很轻,却极有规律,笃,笃笃,停一下,又是笃,笃笃。
我心头一紧。这两年安稳日子过下来,几乎快忘了这种被人精准找上门的感觉。放下手里的钢笔,我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巷子里黑漆漆的,只有远处路灯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一点模糊的光晕。门口站着一个人,没打伞,浑身湿透,黑色的衣裤紧贴在瘦削的身板上,像根戳在雨里的铁钉。尽管光线昏暗,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双即使在雨夜中也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睛。
赵老六!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还是在这个时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春雨还冷。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下楼,轻轻拔开门闩,拉开一条缝。
门外带着湿气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赵老六就站在雨里,脸上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麻木相,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平日里古井无波,此刻却像是井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起一丝极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凝重。
“陈先生,”他开口,声音带着雨夜的湿冷,却依旧平稳,“打扰了。”
我侧身让他进来,反手又把门闩上。店里没开大灯,只有柜台里一盏小射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雨丝和灰尘。赵老六站在地当中,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他也不在意,只是默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扁锡壶,拔开塞子,抿了一口,一股辛辣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水汽弥漫开来。
“黄老板让我来的。”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上次带出来的东西,”赵老六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密诏,刘世珩的信,还有杨展的绝笔。黄老板研究了两年。”
我沉默着,等他下文。
“他推断,你们在棺材峡最初见到的那具悬棺,可能才是杨展真正的埋骨之地。”赵老六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店里异常清晰,“你们带出来的那枚玉琮,也算是个旁证。”
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事我们当初也有过猜测。
但赵老六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但那处墓穴,看形制,是西汉的。”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一个明末的将军,为什么要把自己,塞进千多年前的汉墓里?墓中套墓,图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埋藏最深的那些个疑团。是啊,为什么?我那祖传的水文图上也标的是汉墓,可拿出来的东西,却是明朝将军墓的钥匙,当初仓皇逃命,来不及细想,后来安稳下来,这个疑问却时不时冒出来,挠得人心痒。
赵老六没等我回答,继续说道:“我们的人,前阵子去了棺材峡。你们上次进去的那个路线,塌了,彻底进不去了。”
他顿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牢牢锁住我:“黄老板让我来请你。他说,你是唯一知道另一条路的人。”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个我们最后逃出生天的日军竖井!
“陈先生,”赵老六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换了一种方式,“黄老板说了,上次交易,你们是爽快人。这次,算他欠你一个人情。”他往前稍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你就不想知道,杨展为什么非要和一个汉墓捆在一起?那玉琮,除了当钥匙开碑,到底还有什么用处?那铁棺峡底下,埋的到底是什么秘密?”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打在我的好奇心上,也敲打在我对黄海那份雪中送炭的感激上。没有他那十万块钱,就没有我们这两年的安稳,水生可能也……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弄堂里一片静谧安宁,隔壁传来隐约的麻将声,远处有婴儿夜啼。耗子抱着秀秀和未出世的孩子安睡,水生的咳嗽声也渐渐少了。“三川阁”这块招牌,刚刚在这上海滩有了点温热的气息。
再去?回到那阴冷潮湿、步步杀机的峡谷?
我脸上阴晴不定,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拒绝,立刻拒绝!但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对未知的探索欲,以及对那段诡异历史刨根问底的冲动,却在赵老六几句话之间,死灰复燃,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最终,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我看向赵老六,声音有些发干,却带着决断:“水生身体刚好,耗子已成家。这事,别让他们知道。”
我给自己找着理由——还黄海的人情,彻底了断;解开杨展与汉墓的关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我而言,诱惑太大。
“我带你们到入口,指明路线。”我盯着他的眼睛,强调道,“但我不一定会下去。”
赵老六脸上那丝微不可查的凝重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万年不变的麻木。他点了点头,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好。”他收起锡壶,转身拉开店门,冰冷的雨气再次涌入。“三天后,晚上六点,十六铺码头,第三条趸船。”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雨幕,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窗外,上海的夜雨依旧缠绵,但我知道,我这持续了两年的、来之不易的宁静,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