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竖井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久违的新鲜空气涌入我的肺里,带着三峡地区特有的、潮湿的水汽和青草的味道。我贪婪地呼吸着,感觉每一个肺泡都在欢呼。
天空是灰蒙蒙的,下着牛毛细雨,但这阴沉的景象,在我眼里却比任何时候的蓝天白云都要亲切。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悬崖的半山腰。一个不起眼的、被灌木丛遮掩的平台。
竖井的出口,就在这个平台上,被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铁栅栏盖着。看样子,这里应该是当年勘探队的工作口之一。
水生第二个爬了上来。
耗子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他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操……活着真好……空气真甜……”
水生靠着井口的岩壁坐下,脸色苍白,左臂无力地垂着。我过去检查了一下,他的肩关节严重肿胀,可能是脱臼或严重的扭伤,但在这种环境下无法准确判断。“先固定一下。”我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燥的布条,做成一个简易的吊带,帮他把左臂吊在胸前,避免二次伤害。
我们仨就这么在雨里坐了足足有十分钟,谁也没说话。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让我们连动一根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耗子先缓了过来。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看了看。
“我……我操!”他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我和水生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又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赶紧也凑了过去。
往下一看,我也傻眼了。悬崖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
江面上雾气蒙蒙,而在离我们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的江湾里,静静地停着一艘破船。
那船,是我们的船!我们竟然阴差阳错地,从地下河道,穿过几十甚至上百米厚的岩层,从另一边的悬崖钻了出来,而且出口离我们的船这么近!这是何等的卧槽!
“天……天无绝人之路啊!”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老天爷还是开眼的!他老人家估计是觉得我那一屁股债,要是没人还,会影响社会和谐稳定,所以才放了我们一马!”
耗子更是夸张,直接跪在地上,冲着苍天“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感谢三清道祖,感谢玉皇大帝,感谢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谢谢各位大佬保佑,等小的回去了,一定给各位烧高香……”
短暂的兴奋过后,新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这里是悬崖,虽然不是完全垂直的峭壁,但坡度也相当陡峭,上面长满了湿滑的青苔和带刺的灌木。我们要带着一个伤员,从这里下去,回到船上,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绳子,”耗子喘着气,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我带了,但长度可能不够直接到底。”他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捆结实的尼龙绳。“只能分段下了,找牢固的锚点,一段一段来。”
耗子展现出了他作为工兵的专业素养。他先是找到了一棵长在悬崖边的歪脖子老树,仔细检查了树根的牢固程度,然后把绳子的一端在树干上绕了几圈,打了一个非常牢固的“工程双套结”。
“这玩意儿,撑我们三个下去应该没问题,但我们得快点,这树根吃不住太久。”他这次没再吹牛。
水生伤在肩膀,不能用力,所以我们决定让他第一个下。耗子把绳子另一端在他身上做好防护,让他主要靠双腿蹬住岩壁,我和耗子在上面尽量提供一些支撑和缓冲,让他能缓慢地降到一个相对平缓的、有足够空间让我们解开绳子重新布置的斜坡上。
这个过程,比爬梯子轻松不了多少。雨水让岩壁变得异常湿滑,好几次水生脚下打滑,整个人都吊在半空中,全靠我和耗子死命拉着绳子,才没让他掉下去。
等把水生安全送到第一个相对平缓的斜坡上,我和耗子已经累得快吐白沫了。耗子利索地解开树上的绳结,将绳子扔下去,然后我们俩再小心翼翼地攀爬下去与水生汇合。如此重复了两次,我们才终于连滚带爬地回到江边,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我们浑身都是泥,衣服被划得破破烂烂,身上添了无数道口子,狼狈得跟逃荒的难民一样。看到那艘熟悉的破船就停在不远处,我心里涌起一股回家的感觉。
我们趟过齐膝深的江水,爬上了船。船舱里,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柴油机,铺盖,还有水生的那只酒壶,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处。我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再也动弹不得。耗子更是直接躺平了,呈一个“大”字,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傻笑个不停。
水生默默地走到船尾,检查了一下柴油机,又看了看缆绳,确定一切安好后,才走回船舱,从他的铺盖下面,摸出了半瓶的老白干。他拧开瓶盖,自己先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我接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就是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像一团火,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和疲惫。我把酒瓶递给耗子,他坐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呛得直咳嗽。
“咳咳……爽!他娘的,这酒……比茅台还好喝!”他抹了抹嘴,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们仨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传递着酒瓶,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得一滴不剩。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江面上的雾气也散了一些,露出了对岸连绵的、如黛的群山。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背包。那个墨绿色的玉匣,还在。冰冷的触感从帆布下传来,提醒着我,那一切,都不是梦。那个戴着青桐面具的怪物,那些诡异的菌丝,那帮神秘的鬼子,还有这个来历不明的盒子……。
“耗子,”我打破了沉默,“你那个电台,还能用吗?”
耗子从地上爬起来,从他那个宝贝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他那台短波电台。他用干布仔细擦干上面的水渍,接上天线,又捣鼓了半天,试图把里面的水汽也甩出来。
“不好说,泡成这德行,电路板估计都短路了,跟女人的心一样,说不准。”他一边拧着旋钮,一边嘀咕,“我试试看能不能收到点什么……希望还有救……”
他戴上耳机,开始调试频率。电台里发出一阵阵“刺啦刺啦”的电流噪音,偶尔夹杂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声或信号,但很快又被噪音淹没。我和水生都看着他,船舱里只有单调的噪音在回响。
突然,耗子的表情变了。他猛地调整了几个旋钮,侧耳仔细听着,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像是听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
“你……你听到什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耗子没有回答我,他颤抖着手,把耳机递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惊骇。
我疑惑地接过耳机,戴在了头上。
“刺啦……刺啦……”强烈的电流噪音中,隐约地、断断续续地,包裹着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音调扭曲,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呜咽或吟诵。调子极其古怪,非人非物,听不出任何语言的规律,但那声音里,仿佛浸透着无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哀伤和……冰冷的恶意。
我猛地把耳机扯下来,扔在船板上,仿佛那里面藏着毒蛇。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耗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用测向天线……大致对了一下信号来源的方向……”
“在哪儿?”
耗子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我们刚刚逃出来的那片、此刻已完全隐没在浓重暮色和江水雾气中的悬崖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