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藏族大叔指的方向,林墨又走了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
云措村的确如大叔所说,住户分散,往往走很远才能看到一两户人家。
终于,在一处相对集中的坡地上,他看到了那面悬挂着的、有些褪色的红十字旗帜——云措村卫生所。
那是一座比周围民居稍大一些的土坯石砌平房,院子用低矮的篱笆围着。
地方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但打扫得异常干净整洁。
院子里晾晒着清洗过的白色床单,在高原的阳光下随风轻摆。
林墨整理了一下呼吸和仪容,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正对着院门的房门开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器具碰撞声。
他走进屋内。里面光线不错,窗户擦得很亮。
房间被简易隔断分成诊疗区和药房。药架上的药品摆放得整整齐齐,虽然种类看起来并不丰富。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白大褂、看起来五十多岁、戴着眼镜、面容慈祥却难掩疲惫的中年男医生,正背对着门口,仔细地清点和擦拭着一些基础的医疗器具。
听到脚步声,男医生回过头,看到风尘仆仆、还背着个“猫包”的林墨,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和疑惑:“你是?”
林墨连忙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医生您好,打扰了。我是《华夏地理》杂志的记者,我叫林墨。这次来云措村,是想采访一下在这里进行义诊工作的周雯医生和她所在的团队。请问她在吗?”
男医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极其热情的笑容,连忙放下手中的器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过来和林墨握手:“哎呀!记者同志!欢迎欢迎!我是陈建军,是咱们这支义诊队的负责人。周雯她啊,刚巧出诊去了,去五公里外的一户老乡家做定期随访了。快请坐,请坐!”
陈医生热情地拉过一把椅子,又忙着要去倒水。林墨连忙表示自己带了水。陈医生搓着手,显得很是激动和高兴:“太好了!终于有媒体朋友关注到我们这里了!我们这支队伍啊,成立快三年了……”
他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向林墨介绍起这支义诊队的情况:如何组建,如何克服困难来到这里,如何从无到有地建立这个小小的卫生所,如何为分散的牧民们提供最基本的医疗服务。他的言语间充满了自豪,却也透着无尽的艰辛。
说着说着,陈医生的语气低沉下来,话头转向了周雯:“周雯这姑娘,是个好姑娘啊,她是第二年才申请调过来的。那时候条件比现在还要苦得多,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就搭帐篷。她来了,行李都没打开,听说有个孩子发高烧,二话不说背着药箱就跟着老乡去了,忙到后半夜才回来……这些日子,基本上就靠她和队里另外几个年轻队员往外跑,去巡诊。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心脏和腿脚都不行,远一点、高一点的地方根本去不了,只能守在这卫生所里,干着急,帮不上大忙……”
说到动情处,陈医生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真是苦了这些孩子们了……”
林墨听着,心中肃然起敬,连忙安慰道:“陈医生,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守在这里,就是给大家守着一个家,一个能安心看病的地方。您和每一位队员,都是最了不起的人!”
两人正聊着,院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年轻人说话的声音。陈医生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肯定是周雯他们回来了!”
话音未落,三个身影走进了卫生所。
两男一女,都穿着和白大褂一样洗得发白的冲锋衣,背着沉重的药箱,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着完成工作后的轻松。
为首的,正是那位林墨在视频里见过照片的姑娘——周雯。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黑瘦一些,但眼神明亮而坚定。
“陈老师,我们回来了!”一个年轻男队员招呼道。
陈医生笑着迎上去:“回来得好!快来看看,有记者同志专门来采访我们了!这位是《华夏地理》的记者,林墨同志。林记者,这位就是周雯,这两位是小王和小李。”
周雯看到林墨,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角,显得十分局促:“记者?采访我?我……我没经历过,不知道该怎么配合,而且,我们下午还要去好几家巡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长期在野外说话造成的。
林墨立刻上前,语气温和而真诚:“周医生您好,不用担心,放轻松就好。我的采访不会占用您太多正式时间,主要是想真实记录您和义诊队的工作状态。如果您下午要出诊,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跟随您一起?我就在一旁观察记录,绝对不影响您工作。”
周雯看了看陈医生,又看了看林墨真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那好吧。只要不耽误事就行。”
在卫生所简单吃了一顿粗糙却热乎的午饭后(主要是糌粑和清茶),林墨便背上设备,跟着周雯和另一位年轻队员小王再次出发了。
路上,周雯逐渐放松了一些,她对着林墨的镜头介绍道:“我们现在要去格桑阿妈家。她年纪大了,有很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腿脚不方便,我们定期要去给她换药,检查一下。”
又是一段崎岖的山路。到达格桑阿妈家时,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传统藏袍的老阿妈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到周雯,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露出没牙的笑容,用藏语含糊地说着什么。
周雯熟稔地蹲下身,用简单的藏语和阿妈打招呼,然后开始仔细地检查她的膝盖,动作轻柔专业。她一边检查,一边用生硬的藏语夹杂着手势询问阿妈的感觉。小王则在一旁准备药膏和绷带。
检查完,周雯小心翼翼地给阿妈贴上新的膏药,又仔细包扎好。
老阿妈看着周雯,眼中充满了感激。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从藏袍最里层掏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布包,极其缓慢地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皱巴巴的几十块钱人民币。她将钱往周雯手里塞,嘴里喃喃着藏语。
周雯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又无比坚定,她轻轻但坚决地把阿妈的手推了回去,然后用她所能掌握的、最清晰的藏语,一字一句地说:“阿妈啦,不要钱,免费的。”
老阿妈似乎没听懂,或者不敢相信,依旧固执地要给她钱。
周雯看着阿妈困惑而固执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用一种非常肯定、试图让老人理解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在这一带老一辈人中或许最能代表“无偿帮助”的话:
“不要钱!是毛主席派来的!”
这句话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老阿妈猛地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周雯,仿佛在辨认这句话的真伪。几秒钟后,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深陷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她不再坚持给钱,而是双手合十,举到额前,对着周雯不停地、哽咽地念叨着:“突及其……突及其……(谢谢)”
那一刻,阳光洒在老人布满泪痕的脸上,洒在周雯年轻却坚定的身影上。没有过多的语言,却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与感动。
直播间的弹幕,在这一刻,彻底被泪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