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悦酒店那场惊心动魄的“录音门”之后,铁砧子镇的天,彻底变了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死寂。宏泰建材大门紧闭,四海帮的混混们销声匿迹,建材协会的网站停止了更新。连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赵胖子,也如同人间蒸发,再未露面。只有市政府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在沉沉的夜色中,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压抑的威严。
鲁智深将那个沾着汗水和淡淡血痕的改装打火机,连同里面存储的致命录音,通过程小雨的秘密渠道,辗转送到了省纪委某位刚正不阿的负责人案头。与之一同送达的,还有一份详细的说明材料,标注了录音中关键人物(赵胖子、赵黑虎、刘副局长、李行长)的身份、职务,以及录音内容与马金宝账本、韩副市长批条、下水道黑账残页之间的逻辑关联。一条指向韩副市长及其亲属空壳公司、系统性贪腐的完整证据链,如同冰冷的绞索,无声地套上了权力的脖颈。
鲁智深没有等。他知道,最后的审判,不需要他在场。他回到了“云顶雅筑”工地。这里,才是他的战场,他的根。
工地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主体结构已经封顶,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反射着冰冷的光。鲁智深没有回办公室,也没有去宿舍。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堆满建材的工地上。夜风吹过他布满胡茬的脸颊,带着深秋的寒意。他手里捏着一根冰冷的、拇指粗的螺纹钢短料,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螺纹。那根钢条,和他曾经在板房里掰弯的那根,一模一样。
“鲁工头……省里……有消息吗?”张黑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鲁智深没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城市中心,那里,是市政府大楼的方向。
“快了。”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该来的……总会来。”
就在这时,李水根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手机,脸色激动得发红:“鲁总!鲁总!电话!程记者!急事!”
鲁智深猛地转身,豹眼中精光一闪!他接过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程小雨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激动,透过电波清晰地传来:
“鲁总!开始了!省纪委联合巡视组!刚刚……进了市政府大楼!直奔……808!”
“带队的……是省纪委副书记!亲自带队!”
“韩正明……被当场宣布……双规!”
“双规”!
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寂静的工地上空炸响!
张黑子和李水根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
鲁智深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一动不动。豹眼中,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沉静。那沉静之下,是七年血泪、无数屈辱、生死搏杀后,终于等来的……尘埃落定!
电话那头,程小雨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见证历史的激动:
“鲁总!您听到了吗?韩正明!他完了!彻底完了!他当时……脸都白了!还想打电话!被当场没收手机!带走了!直接押上省里的车!”
“整个市政府都震动了!大楼里……死一样的静!”
“我们……我们赢了!鲁总!我们赢了!”
赢了?
鲁智深缓缓放下手机。夜风吹动他敞开的工装领口,露出里面虬结的肌肉和一道浅浅的疤痕。他抬起头,望向市政府大楼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阴影,在无声地崩塌、溃散。
“赢了?”鲁智深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嘶哑。他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弧度,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七年!从铁砧子镇工棚里带着十几个兄弟讨薪,到挂牌“智深建筑”,到被泼红漆、被围标、被断供、被威胁……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咬牙硬扛!多少次在绝望中点燃血性!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今天吗?不就是看着这吸血的蛀虫,被连根拔起吗?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反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
他想起了老魏拿到分红时颤抖的手,想起了台风夜堵管涌时刺骨的海水,想起了“阳光采购联盟”七位老板捧着染血碗片时绝望又决绝的眼神,想起了程小雨握着钥匙时郑重的誓言,想起了马金宝涕泪横流的跪谢,想起了自己咳出的那抹血丝……无数张面孔,无数个瞬间,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这“赢”的背后,是太多人的血泪、挣扎和不屈!
“鲁工头……”张黑子看着鲁智深沉默的背影,有些不安。
鲁智深没说话。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工地角落的废料堆。那里,堆放着各种废弃的钢筋、角铁、钢板。他弯下腰,如同挑选武器般,在一堆冰冷的钢铁中翻找着。很快,他挑出几根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螺纹钢和角铁。
“黑子!”鲁智深声音低沉,“把焊机!拉过来!”
“啊?现在?”张黑子一愣。
“对!现在!”鲁智深斩钉截铁,“还有!把工地所有的探照灯!都给老子打开!照这儿!”
张黑子不敢怠慢,立刻招呼工人。很快,巨大的电弧焊机被推了过来,沉重的电缆拖在地上。几盏千瓦的探照灯被架起,惨白刺眼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聚焦在鲁智深和那堆冰冷的废铁上。
鲁智深戴上厚重的电焊面罩,遮住了他布满风霜的脸。他拿起焊枪,拧开气阀。蓝色的电弧瞬间在焊枪尖端爆燃,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和炫目的白光!空气中弥漫开金属熔化的焦糊味。
他没有图纸,没有设计。只有胸中那股翻腾的、无处宣泄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情绪!他手腕沉稳有力,焊枪如同他手臂的延伸!电弧在钢筋与角铁之间跳跃、游走!滚烫的焊条熔化,铁水如同熔融的黄金,在冰冷的钢铁缝隙间流淌、凝结!
他焊得极快!极狠!每一道焊缝,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点焊,都如同重锤砸落!钢筋在他手中扭曲、对接、熔合!巨大的热量让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工装,又被高温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张黑子、李水根和闻讯赶来的工人们,围在远处,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们看不清鲁智深的面容,只能看到那个在刺眼电弧和探照灯光下,如同战神般挥舞焊枪的魁梧身影!那身影,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时间在“滋滋”的焊接声中流逝。夜空,由墨黑转为深蓝,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终于!
“滋——!”最后一道长长的焊缝完成!鲁智深猛地关掉焊枪!电弧熄灭!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耳鸣的死寂!
鲁智深缓缓摘下电焊面罩。他的脸上布满汗水和烟灰的污迹,只有那双豹眼,在晨曦微光中,亮得惊人!他后退几步,目光投向自己的作品——
一座由废弃钢筋、角铁焊接而成的巨大雕塑,矗立在工地中央!高近三米!宽近两米!结构粗犷、棱角分明、充满力量感!那是一个巨大的、遒劲有力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汉字——
“廉”!
钢筋扭曲的纹路,如同挣扎的筋骨!角铁锋利的边缘,如同出鞘的利剑!焊疤累累,如同战斗的伤痕!整个“廉”字,没有一丝圆滑,没有半分修饰,只有钢铁的冰冷、焊疤的灼热和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与力量!它像一座碑!一座用血与火、汗与泪、不屈与抗争铸就的纪念碑!
鲁智深走到雕塑前,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那还带着余温的、凹凸不平的焊疤。指尖传来钢铁的冰冷和熔渣的粗糙感。他抬起头,豹眼凝视着这个巨大的“廉”字,声音低沉,如同自语,又如同宣告:
“弟兄们……”
“看见没?”
“这!就是咱们的骨头!”
“这!就是咱们的良心!”
“这!就是咱们……给这世道……立的规矩!”
第一缕金色的朝阳,刺破云层,洒落在巨大的钢筋“廉”字上。冰冷的钢铁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焊疤如同凝固的火焰,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它沉默地矗立在“智深建筑”公司门口,如同一个永不屈服的哨兵,正对着城市中心那座刚刚经历权力地震的市政府大楼。
鲁智深站在雕塑旁,魁梧的身影沐浴在晨光中。他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与沧桑。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工装上一块干涸的水泥点,目光越过钢筋丛林,投向远方渐渐苏醒的城市。
风暴平息了吗?
或许。
但战斗……
永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