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茶楼,像一颗镶嵌在都市钢铁丛林褶皱里的、温润却冰冷的玉。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喧嚣的车流声瞬间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檀香、陈年普洱和昂贵木料混合的、带着距离感的沉郁气息。光线昏暗而柔和,从仿古宫灯里流淌出来,在深色红木家具和青瓷摆件上投下暧昧的光影。丝竹古琴的乐声若有若无,如同背景里精心编织的蛛网。这里,是权力的密室,是交易的温床,是藏污纳垢的雅致殿堂。
鲁智深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口,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巨石闯入精致的盆景。他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色工装,脚下是沾满干涸泥点的解放鞋。每一步踏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与周遭的雅致格格不入。他带着一身工地的尘土气息和汗水的微咸味,像一股粗粝的风,瞬间冲散了包厢里精心调配的香氛。
他毫不客气地拉开一张沉重的鸡翅木官帽椅,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重重坐下,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壮的手腕随意搁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那上面沾着洗不掉的灰白色水泥粉末和几道细微的划痕,像一枚枚无声的勋章,也像对这片精致空间的无声嘲讽。
马明坐在他对面,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亚麻唐装,手腕上戴着一串油润的海南黄花梨手串。他正用一把小巧的纯银镊子,夹着一只玲珑的紫砂小杯,在青瓷水盂里优雅地烫洗。滚水注入,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看到鲁智深这副模样落座,他烫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瞳孔微微一缩,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这感觉,就像一只本该在泥地里打滚的野猪,突然闯进了他精心布置的瓷器店。
“马总,久等了。”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工地上吆喝惯了的穿透力,震得桌上的小茶宠似乎都颤了颤。
马明放下镊子,脸上迅速堆起一丝程式化的微笑,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推过一杯刚沏好的普洱,茶汤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琥珀色,散发着醇厚而略带陈腐的香气。
“鲁师傅好胆色。” 马明的声音温和,却像裹着丝绒的冰锥,“单枪匹马就敢约我喝茶?就不怕……我告诉赵经理?”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和隐晦的威胁,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鲁智深粗犷外表下的真实意图。
鲁智深看都没看那杯价值不菲的陈年普洱。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厚厚一叠账本复印件,“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光滑如镜的红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旁边几只小巧的青瓷茶杯“叮当”作响,茶水在杯中剧烈晃荡,险些泼洒出来!
“伪造?” 鲁智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马总不妨先看看这个。”
马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强作镇定,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拿起那叠纸。起初,他翻页的速度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里甚至有一丝轻蔑。但当他翻到第三页,目光落在那被篡改得拙劣的钢筋班组工资记录上时,手指猛地一僵!纸张在他指间微微颤抖。他“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动作有些仓促,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鲁师傅,伪造公司财务资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但他的眼神,已经泄露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鲁智深没有反驳,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一个屏幕碎裂、沾着油污的旧手机。他粗糙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瞬间,赵黑虎那特有的、带着市井油滑和嚣张跋扈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静谧的包厢里炸响:
“...马总那老狐狸?呵!他吃回扣比我狠多了!上次那批钢材,差价他就他妈吞了三十万!你以为他为什么急着补发工资?还不是怕你们这群泥腿子闹起来,捅到总公司去!坏了老子的好事,老子让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马明的耳膜!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摘下眼镜,这个动作持续了足足五秒。他低着头,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镜片,仿佛要擦掉什么不堪入目的污秽。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包厢里只剩下录音里赵黑虎的狂笑和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隔绝的都市噪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马明才缓缓抬起头,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褪去了所有伪装的温和与从容,只剩下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疲惫和冰冷的算计。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想要什么?”
鲁智深伸出三根手指。那手指粗壮、指节突出、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每一道纹路都刻着生活的艰辛。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双手与红木桌面、紫砂茶具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三天内,所有拖欠的工资,一分不少,发到每个兄弟手上!”
“二,” 他目光如炬,锁定马明,“赵黑虎,立刻滚出这个项目!永远别再出现!”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如同猛虎蓄势待发,“三……” 他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我要知道,你们这条线上的……分账规矩。”
马明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山岳般沉稳、眼神却锐利如刀的男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冰冷的欣赏。“鲁师傅,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 他重新拿起茶壶,动作恢复了之前的优雅,但仔细看去,那注水的动作却带着一丝刻意控制的精准,水流稳定得没有一丝涟漪。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赵黑虎?” 马明放下茶壶,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可惜,这条狗最近……不太听话,想反过来咬主人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接下来的半小时,马明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缝。他语调平缓,却字字惊心:
“宏盛这潭水,深得很。总公司有总公司的吃法,”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材料采购,差价回扣,层层扒皮,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鲁智深,“下面那些包工头,像赵黑虎之流,有他们的‘活路’——克扣工时,压低工价,吃工人的血汗钱。”
“本来,井水不犯河水。” 马明的声音冷了下来,“可赵黑虎这条疯狗,胃口越来越大,爪子伸得太长了!他私吞的数额,已经踩过了总公司的红线!他以为他藏得好?哼,自作聪明!”
“明天上午十点,” 马明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他身体微微前倾,从唐装内袋里缓缓掏出一张纯白色的、印着烫金“碧海蓝天”logo的房卡,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推到红木桌面的中央。那张卡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诱惑的光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赵黑虎会去碧海蓝天洗浴中心,1808房间,会他的小情人。” 马明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捕猎者的光芒,“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黑色硬壳笔记本。那里面……记着他这些年,上上下下打点的‘人情账’,还有他自以为捏着的、别人的把柄。”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鲁智深,“那东西,足够让他……万劫不复。”
鲁智深伸出粗糙的大手,拿起那张冰冷的房卡。塑料卡片光滑的触感与他掌心的老茧形成鲜明对比。他眉头微蹙,目光如电,直视马明:“马总,为何帮我?” 这问题直指核心,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马明金丝眼镜的镜片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帮你?” 他轻轻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真的笑话,“不,我是借你的手,清理门户。” 他优雅地站起身,开始整理自己毫无褶皱的唐装下摆,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轻描淡写,“那房间……是用你的名字开的。”
说完,他不再看鲁智深一眼,转身走向包厢门口,背影挺拔而冷漠,如同一个刚刚布下棋局的棋手,从容离去。
鲁智深独自坐在包厢里。檀香的气息依旧浓郁,普洱的余温尚存。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冰冷的白色房卡,又抬眼望向窗外都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前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热血在胸中奔涌;今世在底层挣扎、洞悉世情的冷静在脑中盘旋。马明递来的,是一把双刃剑,是揭露黑暗的钥匙,也是引他入局的诱饵。陷阱已布下,但他鲁智深,岂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他深吸一口气,将房卡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指腹感受着卡片边缘的锐利。一场新的风暴,已然在他掌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