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的味道,是陈七童意识沉浮间抓住的第一根稻草。
这味道并不陌生。五年了,在这座名为“灵觉”的古寺深处,这混合了松柏油脂、陈年木料焚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数祈愿与哀思的独特气息,早已浸透了他每一次呼吸。
它厚重、绵密,带着一种烟火气的暖意,丝丝缕缕,执着地钻进鼻腔,试图驱散那盘踞在骨髓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冷。
然而,那股来自忘川的寒意,早已不是单纯的温度。它是死亡的余韵,是幽冥的烙印,是魂魄被强行撕裂又勉强缝合后留下的、永不愈合的隐痛。檀香的暖,只能浮在表面,像一层薄薄的油,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冰湖之上。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推开尘封已久的石门,滞涩而艰难。视线里一片浑浊的昏黄,如同隔着一层沾满污渍的毛玻璃。
光线扭曲,形状模糊,只有那豆大的、跳跃的昏黄火苗,在视野中心固执地燃烧着。
过了许久,像沉船缓慢浮出水面,景物才一点点清晰起来。
头顶是熟悉的、被岁月和香火熏染成深褐色的木梁,粗粝的纹理如同老人干裂的皮肤,纵横交错。几缕蛛网悬挂在角落,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银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浆洗得发白、几乎失去弹性的粗布褥子,硌得他瘦削的肩胛骨生疼。
一盏小小的青灯油碗,搁在紧挨床铺的矮几上。陶土的碗身粗糙质朴,里面盛着浑浊的灯油,一根同样粗糙的灯芯探出头,顶端跳跃着那点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并不明亮,甚至有些苟延残喘的意味,但它顽强地燃烧着,将一圈小小的、昏黄的光晕投在床铺和矮几上,是这间狭小、简陋的禅房里唯一能带来些许“活”气的东西。
这里是灵觉寺的后院禅房,远离前殿的香火鼎盛,更添几分古旧与沉寂。是他和角落里那个“人”……阿阴,共同栖身了五年的地方。
喉咙里干涩得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他想动,想抬手揉一揉酸胀的眼睛,或者仅仅是想换个姿势,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僵硬感。
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忘川河底那粘稠冰冷的淤泥,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拒绝服从意识的指令。连弯曲一下手指这样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就在这时,眉心处一点冰凉的触感,如同嵌入颅骨的寒玉,骤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篾玉”!
这两个古拙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混沌的意识!
记忆的碎片,裹挟着冰冷、腐朽与绝望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翻滚的墨色忘川河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噩梦,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淤泥与亡魂的腐朽气息!他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狂暴的暗红血光中——那是纸马燃烧自身残存灵性换来的最后庇护——像一支离弦的箭,拼命冲破那令人窒息的粘稠,高高跃出水面!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来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恐惧!
身后!五道凝练如实质、散发着绝对死亡与湮灭气息的墨色气流!它们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射出的审判之矛,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以雷霆万钧、避无可避之势,狠狠刺向他毫无防备的后心!那冰冷刺骨的杀意,那绝望到极致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骨!
画面猛地定格!然后,诡异地倒流!
跃出的身影沉回水中,破开的河水重新合拢,致命的墨色气流急速倒缩……最终,画面定格在那条破败乌篷小船的船头!
船头,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巨大的斗笠低垂。宽大的蓑衣袖口下,一只白骨嶙峋的手爪刚刚收回,拢在袖中。斗笠下,两点暗红幽芒,如同深渊中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锁定着他沉没的位置,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即将落下的、无可抗拒的死亡判决!
就在那定格的瞬间!他“看”得无比清晰!
在那白骨手爪的食指指骨根部!
一枚小小的指环!
非金非玉,温润如凝固的月光,古朴得没有一丝纹饰!
内圈!两个细如蚊蚋、却清晰无比的篆字——
篾玉!
爷爷的名号!
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爷爷……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手指布满老茧和竹篾划痕,身上永远带着纸张和浆糊气味的纸扎匠爷爷……和这尊散发着无尽死亡与古老气息的忘川艄公……怎么可能?!
混乱的思绪尚未理清,另一幅画面,带着更尖锐的痛楚,蛮横地挤了进来!
昏暗的油灯光下,散乱的篾片,各色纸张……是爷爷的纸扎铺子!那个他从小爬滚、嬉戏、看着爷爷灵巧双手变出无数神奇纸物的熟悉地方!
画面中心,一个佝偻、枯瘦得如同冬日枯枝的身影,瘫倒在冰冷的土墙边!胸口!一片刺目的暗红!那不是颜料,不是朱砂,是活生生从身体里涌出的、粘稠的、带着体温的鲜血!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那暗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浸透了老人破旧的粗布衣裳,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绝望的痕迹!
那张布满深深沟壑、如同被岁月犁过的老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惨白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纸,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浑浊的老眼无力地半睁着,瞳孔已经涣散,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
然而,在那灰翳深处,竟还顽强地残留着最后一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执念之光!那光芒死死地、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要将某个未了的心愿、某个未解的谜题,刻入虚无!
是爷爷!陈三更!
爷爷枯瘦如柴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干涸凝结的暗红血痂……那双手,曾经那么灵巧地扎出会飞的纸鸢、会跑的纸马,曾经那么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顶……
“嗬……嗬嗬……” 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却变成了如同濒死小兽般压抑、嘶哑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排山倒海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砸在七童的心口!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弓缩起来,像一只被滚水烫熟的虾米。泪水如同失控的泉眼,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混合着口鼻间不受控制溢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血丝,浸湿了粗砺的布枕,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是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六岁那年清明子时,他不听爷爷“纸扎匠,童子不点睛”的严厉告诫,受不住那冥冥中的诱惑,用自己滚烫的童子血,在乱坟岗冰冷的墓碑前,点在了那匹自己亲手扎好的纸马眼珠上……如果不是那匹纸马驮着他冲入地底,引来了判官笔那声如同索命符般的勾画——“陈家七童,阴曹点卯”……
爷爷不会为了救他,胸口被洞穿,流尽最后一滴血!瞎婆……那个眼睛虽然看不见,心却像明镜一样亮,总能用枯瘦却温暖的手摸索着给他塞块糖饼的瞎婆婆……也不会耗尽最后的心力后重伤死去!
还有……马儿……
画面再次切换,带着无尽的悲怆。
灰白死寂的彼岸河岸边缘,扭曲妖异的暗红色彼岸花丛旁。
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白色影子!
依稀是马的轮廓!通体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由最脆弱的雾气构成,边缘不断地扭曲、消散、又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重新凝聚。它低垂着头颅,四蹄无力地深陷在灰白的尘土里,整个形体虚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一阵微风吹散,彻底归于虚无。
然而,就在那虚幻马影本该是眼眸的位置……
两点极其微弱、却如同凝固血滴般、散发着微弱却不屈光芒的……猩红光点!正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了生死界限的、无尽眷恋与执着守护的意念,穿透空间的阻隔,穿透狂暴的信息洪流……
遥遥地……
“望”着船头的方向!
“望”着船上那濒临崩溃的……七童!
“马儿——!!!”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悲恸和撕心裂肺的亲近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因震惊和恐惧筑起的堤坝!
他想放声痛哭,想嘶声呐喊,想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花丛,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抓住那缕即将消散的残魂!可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冰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被那冰冷的骨指和狂暴的幽冥信息洪流死死禁锢,动弹不得!
“是它……是它燃烧自己……把你送到这里……” 一个冰冷、沧桑、仿佛由亿万亡魂的呓语与忘川河水奔流之声汇聚而成的意念,直接灌入他混乱、剧痛的意识深处。
是艄公的声音!那声音里,亘古不变的冰冷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波动,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涌。“它灵性未泯……一点执念……被彼岸花的气息吸引……滞留在岸……”
冰冷的骨指依旧点在眉心,狂暴的信息洪流并未停止冲刷,但艄公的意念却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标,强行在混乱中为他锚定了那幅画面。
“它……它在等我……” 七童的意识在剧痛和悲伤的漩涡中挣扎着,试图传递出这微弱的回应。
“等?” 艄公的意念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涟漪。“它等的……不是生路……是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眼……是执念的……终局……”
“不!不要!” 七童的灵魂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看着画面中那虚幻得如同烟雾、却依旧执着地“望”着他的纸马残影,感觉自己的心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
他不要它湮灭!他不要它消失!那是他的马儿!是他亲手赋予形态、点睛入幽冥、最后为他燃尽一切的伙伴!它不该就这样消散在冰冷的彼岸!
“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它……” 艄公的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源自亘古幽冥的冰冷法则,“阴阳有序……残灵……当归于寂灭……强留……只会让它承受永世不得解脱的……炼魂之苦……” 斗笠下,那两点暗红幽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分。
“它送你至此……已是逆天而行……耗尽所有……” 艄公的意念如同最终的判决,冰冷地敲响丧钟,“你……该走了……”
冰冷的骨指,点在七童眉心的力量,骤然加重了一丝!
一股更加庞大、更加不容抗拒、仿佛蕴含着整条忘川河死寂意志与彼岸荒芜本质的冰冷洪流,顺着那覆盖着滑腻苔藓的骨指,如同决堤的冰河,狠狠灌入他幼小的身体!
七童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瞬间席卷全身!他的意识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强行剥离!眼前的一切——灰白的河岸、妖艳的暗红彼岸花、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还有那幅烙印在脑海中的、虚幻纸马残影的画面——都在瞬间变得模糊、扭曲、拉长!如同隔着飞速旋转的、冰冷刺骨的浑浊水幕!
身体的感觉变得诡异无比,沉重得像背负着整座大山,又轻盈得如同即将飘散的羽毛。仿佛灵魂正在被强行从这具饱受创伤的躯壳中抽离,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来自未知深渊的漩涡吸扯着,朝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急速坠落!
“马儿——!!!”
在意识彻底陷入冰冷黑暗、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幽冥意志强行拖拽着“离开”的最后一瞬,七童拼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凝聚了所有的悲恸、不舍与绝望,朝着那幅正在急速模糊、如同褪色水墨般消散的画面中,那片暗红彼岸花旁、那匹虚幻得如同烟雾、正一点点化作细碎光点、如同飞灰般湮灭的白色马影……
发出了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灵魂的……
哭喊!
下一刻。
绝对的黑暗与冰冷,如同亿万钧重的玄冰棺盖,轰然落下,将他彻底封存。
……
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青灯油碗里,那点豆大的火苗,还在顽强地跳跃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陈七童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泪水无声地汹涌,混合着口鼻间再次溢出的暗红血丝,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肆意流淌。眉心处,那点冰凉的印记,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着,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意。
巨大的悲痛、恐惧、愧疚以及那颠覆认知的“篾玉”之谜,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缠绕着他的灵魂。
爷爷胸口那片刺目的暗红,瞎婆无声倒下的身影,纸马残魂在彼岸花丛边化作飞灰的最后凝望,忘川艄公骨指上那枚冰冷的“篾玉”指环……这些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剧烈的疼痛和无法抑制的抽噎。
就在这时,禅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
“吱呀——”
细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中艰难地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摇曳的光斑。随即,一个高大的、有些佝偻的身影,几乎完全挡住了那点可怜的光线,将更深的阴影投射在狭小的禅房内。
是瘸叔。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着难以洗净的泥土和草屑痕迹的粗布褂子,带着屋外深秋夜晚的凉气。
他的一条腿微微弯曲着,那是经年累月背负重物留下的印记,让他站立时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倾斜。他的脸隐在门口光线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粗糙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轮廓线条,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硬朗和……沉重的疲惫。
“醒了?” 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像两块粗糙的砂石在互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钝感。没有惊讶,没有关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陈述。
陈七童猛地闭上了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那沾满泪水和血污的粗布枕头里。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不敢看瘸叔,不敢面对这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如同父亲般的亲人。
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是他害死了爷爷,害死了瞎婆,害得瘸叔失去了相伴多年的老友,也害得瘸叔要独自承担起照顾他和角落里那个“活死人”的重担。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因腿脚不便而产生的轻微拖沓声,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近床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七童的心上。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蜷缩的小小身躯,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那只粗糙、布满老茧和深深裂口的大手,带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气味和一种洗刷不掉的、淡淡的土腥与陈旧气息——那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穿行于坟茔荒野间留下的独特印记——并没有去触碰他身上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伤口,也没有试图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污。
那只手,只是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明显的不习惯的笨拙,最终落在了他汗湿冰冷的额头上。
触感是冷的。如同深秋的岩石。掌心的老茧坚硬,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但这冷硬的触感之下,却奇异地传递着一丝属于活人的、真实的、带着体温的……存在感。
“活着……就好。” 瘸叔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板,听不出太多情绪的起伏,只有一种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沉甸甸的疲惫。他的手在七童冰凉汗湿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
七童能感觉到,那粗糙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拂过他眉心那点冰凉印记的边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查?确认?或者,仅仅是某种笨拙的、试图传递慰藉的方式?
那手停顿着,感受着少年额头异常的冰凉和细微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瘸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沉默了片刻,那只按在七童额头上的大手,极其缓慢地移开了。他的目光也随之转向禅房更深处、光线更加昏暗的那个角落。
七童像是被牵引着,艰难地、一点点侧过头。脖颈的转动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他的视线,越过自己颤抖的肩膀,投向房间另一端。
在远离油灯光晕的、最昏暗的角落里,另一张同样简陋的木板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即使是在这样模糊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身影是多么的瘦弱。正是当年在乱坟岗,八字全阴如同残烛的那个孩童——阿阴。
他无声无息地躺着,盖着一床同样浆洗得发白的薄被。胸膛的起伏微弱到了极点,若不仔细凝视,几乎会以为那是一片死寂。露在被子外的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泽,如同久置的石灰,嘴唇是深沉的青紫色。
整个身体散发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死气,仿佛一盏油已彻底熬干、灯芯焦黑卷曲、仅靠着最后一点火星的余温,勉强维持着一丝微弱气息的残灯。
这就是阿阴。那个命星黯淡如风中残烛的濒死之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这间压抑禅房里另一块巨大的、沉默的、不断散发着寒气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七童——
那场发生在清明子时的劫难,究竟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爷爷、瞎婆、纸马……还有这个无辜被卷入、魂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知何时会彻底熄灭的陌生孩子。
瘸叔的目光在阿阴那死气沉沉的身躯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转回,重新落在蜷缩在床上的陈七童身上。他的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们俩……都得活着。”
他顿了顿,那沉重的目光仿佛有实质般压在七童瘦弱的肩膀上。
“这是……你爷、你瞎婆……用命换来的。”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七童的心上。
陈七童的目光,茫然地在瘸叔那疲惫却坚毅如岩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角落阴影里阿阴那毫无生气的瘦弱身躯,最终,落回自己搁在冰冷床沿、沾着泪痕和暗红血渍、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上。
手腕处,传来一点温润的触感。
是那枚玉佩。那枚他从小贴身佩戴、从未离身、刻着奇异纹路的灰白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毫不起眼,如同河底一颗普通的鹅卵石。但它贴着他冰冷的皮肤,沉甸甸地存在着,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暖意。
玉佩,阿阴,眉心印记,“篾玉”指环,爷爷的血,瞎婆的力竭,纸马的湮灭……还有瘸叔此刻沉甸甸的话语。
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为了爷爷和瞎婆用命换来的这条命。
为了角落里那个不知为何、命悬一线的阿阴。
为了……也许有一天,能解开所有的谜团?能……再看一眼那消散在彼岸花丛边的白影?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
青灯的火苗在他空洞而悲伤、却因瘸叔的话语而微微凝聚起一丝微弱光芒的眼眸中,投下一点摇曳的、执拗的光亮。那光亮虽小,却顽强地刺破了禅房内浓重的绝望与死寂。
活下去。
这是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