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翰墨轩。
日头刚爬上屋檐，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掌柜孙有福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迈过门槛。昨夜盘账到三更，此刻脑袋还昏沉沉的。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门口青石阶——空荡荡的，连片落叶也无。
“唉……”孙有福叹了口气，心里那点微弱的期盼又落了空。自打《锦屏梦》三卷完结，墨尘公子便如人间蒸发，再未现身。书迷们日日来问，门槛都快被踏破，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尘公子，连个影子也无。书坊生意虽因《锦屏梦》的余温尚可维持，但比起前些日子万人空巷的盛况，已是天壤之别。
他无精打采地拿起鸡毛掸子，拂拭着柜台上的浮尘。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像是什么轻巧的东西落在石阶上。
孙有福动作一顿，狐疑地探头望去。只见门槛内侧的青石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扁平的、用普通桑皮纸包裹的物件。纸包不大，四四方方，边缘压得齐整，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他的心猛地一跳！这手法……太熟悉了！
几乎是连滚爬带地冲出柜台，孙有福一把抓起那纸包，入手微沉，带着新墨特有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他颤抖着手，三两下撕开桑皮纸——
一叠厚实的、字迹崭新的稿纸跃入眼帘！
纸是普通的竹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但上面的字迹……那力透纸背、却又飘逸孤绝的飞白体！那字里行间流淌出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孤高与苍凉！
“墨尘公子！”孙有福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他死死攥着稿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目光贪婪地扫过首页标题——
《梁祝》
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他迫不及待地翻看下去，只看了开篇寥寥数百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缠绵便扑面而来！富家女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与寒门学子梁山伯同窗三载，情愫暗生……这故事！这文笔！这情感张力！
孙有福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猛地抬头四顾，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微风拂过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墨尘公子……又一次，如鬼魅般出现，又消失无踪！只留下这足以再次点燃京城的火种！
“快！快！刻板！印！有多少印多少！”孙有福扯着嗓子朝后院狂吼，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颤抖，“墨尘公子新作！《梁祝》！快啊——！”
城南，惊鸿苑。
昔日破败的戏楼早已焕然一新。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惊鸿苑”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院内，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锯木声、凿石声、吆喝声交织成一片。老班主宋青阳背着手，在院中踱步，眉头却紧锁着。
“班主，您看这……”一个工匠指着戏台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铜镜拼接而成的凹面圆盘，面露难色，“这‘聚光镜’按景姑娘给的图纸做出来了，可……这玩意儿真能行？把烛光聚起来，还能变颜色？听着跟仙法似的……”
宋青阳捻着胡须，看着那在晨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巨大铜镜阵，心里也直打鼓。景云岫那丫头，想法总是天马行空。前些日子排《新牡丹亭》，弄出干冰雾气（她管那叫“寒玉粉”）和吊威亚（“悬丝术”）已是惊世骇俗，如今又要搞什么“光影变幻”……这得砸进去多少银子？万一不成……
“按图做！景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做！”宋青阳一咬牙，斩钉截铁。他想起景云岫那双沉静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想起她描绘的、光影交织如同梦幻仙境的舞台……赌了！惊鸿苑能不能真正冠绝京师，就看这一遭！
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内，门窗紧闭。
景云岫盘膝坐在简陋的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映星。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那枚布满暗红裂纹的灰玉扣。
意念沉入。
混沌空间，灰色镜面平台。静思殿巨门依旧沉默矗立，散发着亘古威压。但在平台一角，玲珑阁的虚影比之前凝实了许多，隐约可见飞檐轮廓。阁旁，一小片被灰雾环绕的土地上，几点微弱的绿意顽强地探出头——百草园雏形。
她的意识虚影比之前凝练，不再虚幻飘摇，而是如同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她“看”向那本依旧躺在冰冷镜面上的残卷。这一次，她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尝试撕扯。意念微动，一缕极其凝练的精神力丝线，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向残卷下方那片缓缓旋转的灰色漩涡。
“嗡……”
漩涡似乎感应到精神力的触碰，旋转速度微微加快了一丝，散发出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吸力。景云岫心中一凛，立刻稳住心神，精神力丝线不再前进，只是如同蛛丝般轻轻搭在漩涡边缘，感受着其中能量流转的韵律。
她在“喂养”漩涡。每一次精神力探入，都如同投入一粒微小的“饵食”，漩涡吞噬后，会反哺出更加精纯、更易吸收的能量流，滋养她的意识核心和精神力。同时，漩涡的旋转似乎也变得更加稳定、有力。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被漩涡吞噬，但也是目前唯一能安全提升力量、并窥探残卷秘密的途径。
一丝清凉的能量流顺着精神力丝线反哺回来，融入意识虚影。景云岫退出空间，缓缓睁开眼。掌心玉扣的裂纹深处，似乎有微不可察的银光一闪而逝。精神力又增长了一丝，对空间的掌控也强了一分。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院中工匠们正将一块块打磨光滑的巨大水晶薄片（她根据现代知识描述，由工匠反复试验烧制而成）嵌入特制的木架中。这是“滤色片”的雏形。配合前院的“聚光镜”和特制的油脂灯（加入不同金属粉末燃烧可产生不同颜色火焰），便是她构想的、简陋却足以震撼古人的“舞台灯光系统”。
“景姑娘！”宋青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激动和忐忑，“您要的东西，第一批水晶片送来了！您看看成色？”
景云岫拉开门。宋青阳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片切割好的、略带杂色和气泡的水晶薄片。在这个时代，已是难得的纯净。
“可以。”景云岫拿起一片，对着阳光看了看，光影在水晶中折射出朦胧的彩晕。她点点头，“按计划，嵌入灯架。今晚试灯。”
城东，摄政王府。听涛阁。
水榭临湖，清风徐来，吹动竹帘轻响。慕容玄一身玄色常服，凭栏而立，指尖捻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京华风闻报》。他目光沉静，落在头版头条那篇署名“玲珑夫人”的评论上：
《论“东陵之声”：民智开，则国运兴》
文章笔锋犀利，开篇便点出朝廷取士重经义、轻技艺的弊端，直言“丝竹管弦，小道乎？然《韶》乐可感天地，郑声能动人心！今设‘东陵之声’，非为靡靡之娱，实乃开民智、聚民气、扬国风之壮举！”文中更提出“雅俗共赏”、“技艺亦为国才”等惊世骇俗之论，字字珠玑，气势磅礴。
慕容玄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这玲珑夫人，倒是个妙人。借选秀之名，行开民智之实，更将此举拔高到“扬国风”的层面，堵住了不少清流鸿儒的嘴。只是……这文风，这格局，隐隐透着一丝熟悉的孤高锐气。
“王爷，”一名玄衣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水榭外，躬身低语，“翰墨轩今晨发售墨尘公子新作，《梁祝》。首印三千册，半个时辰内售罄。现书坊门前人山人海，求购者络绎不绝。”
“《梁祝》？”慕容玄眉梢微挑。墨尘公子……《锦屏梦》的缠绵悱恻尚在耳畔，这新作又是什么路数？
“属下购得一册。”侍卫双手奉上一本崭新的书册。
慕容玄接过，随手翻开。开篇便是祝英台女扮男装，与梁山伯草桥结拜。文字依旧清丽，却少了《锦屏梦》的华丽雕琢，多了几分质朴真挚。他目光扫过几行，定格在祝英台于书院中机智应对、不输男儿的段落上。
“女子求学？”慕容玄低声自语，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这墨尘公子，笔下女子倒是一个比一个离经叛道。前有《锦屏梦》中步步为营的庶女，今有《梁祝》中敢与男子同窗的祝英台……这背后，是否也藏着那玲珑夫人的影子？
“惊鸿苑那边呢？”他合上书册，问道。
“景姑娘……身体似乎恢复了些，今日亲自督工，调试新制的‘灯影机关’。动静颇大，引了不少人围观。”侍卫顿了顿，补充道，“工部侍郎之子赵蟠，今日也在场。”
慕容玄眸光微凝。赵蟠？那个出了名的纨绔，仗着其父权势，在京城横行霸道，尤其好狎玩优伶。他出现在惊鸿苑……绝非好事。
“盯着。”慕容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若有异动，不必请示。”
“是！”侍卫领命，身影悄然隐去。
慕容玄重新展开《京华风闻报》，目光再次落在那篇《论“东陵之声”》上。玲珑夫人……墨尘公子……还有那个在惊鸿苑废墟上搅动风云、身负重伤却依旧不肯低头的景云岫……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浅啜一口。碧绿的茶汤中，映出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深不见底。
“开民智，聚民气，扬国风……”他低声重复着报上的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盘棋，下得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惊鸿苑后院，灯火通明。
巨大的“聚光镜”被架设在戏台后方高处，镜面正对着下方一个特制的、由多层铜碗嵌套而成的油脂灯盏。灯盏内，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几块镶嵌着不同颜色水晶薄片的木架，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灯盏与聚光镜之间的轨道上。
景云岫站在台下阴影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她朝控制灯架绳索的学徒微微颔首。
学徒深吸一口气，拉动绳索！
嵌着红色水晶片的木架缓缓滑入灯盏与聚光镜之间！
嗡——！
一道经过聚拢、过滤的、浓烈如血的红色光柱，猛地从聚光镜中心投射而出！如同地狱之火，瞬间撕裂了戏台上的黑暗！将舞台中央扮演“杜丽娘”的宋小蝶笼罩其中！少女的素白衣裙在红光映照下，仿佛染上了殉情的热血，凄美而震撼！
“啊！”台下围观的工匠和几个胆大的街坊邻居发出一片惊呼！这光！这颜色！简直如同鬼魅显灵！
紧接着，蓝色水晶片滑入！
幽冷的、如同深海寒冰般的蓝色光柱取代了红光！整个戏台瞬间笼罩在一片静谧、忧伤的蓝色梦境之中！杜丽娘的身影变得朦胧而遥远，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里。
黄光、绿光……随着不同滤色片的切换，戏台上的光影变幻莫测，将杜丽娘游园惊梦、伤春悲秋的情绪渲染得淋漓尽致！每一次光影转换，都引来一片更大的惊叹和抽气声！
“成了！真的成了！”宋青阳激动得老泪纵横，抓着旁边工匠的胳膊使劲摇晃。
景云岫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简陋的光效系统，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这时——
“好！好得很呐！”一个油滑轻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众人沉浸在光影中的震撼。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锦袍、摇着洒金折扇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家丁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是工部侍郎之子，赵蟠。他目光贪婪地扫过台上被蓝光笼罩、如同月下仙子般的宋小蝶，又瞥了一眼台上那些闪烁着奇异光芒的水晶灯架，最后，落在了阴影处景云岫的身上。
“啧啧，景姑娘，几日不见，你这破戏园子，倒是弄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赵蟠摇着扇子，踱步到景云岫面前，眼神轻佻地上下打量着她依旧单薄的身形，“这灯不错，这小娘子……更不错！”他目光转向宋小蝶，舔了舔嘴唇，“本公子看上她了，开个价吧！今晚就让她去我府上唱个堂会！”
宋小蝶吓得脸色煞白，躲在台上不敢下来。宋青阳连忙上前，陪着笑脸：“赵公子，小女粗鄙，恐污了您的清听……”
“滚开！”赵蟠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宋青阳，目光灼灼地盯着景云岫，“景姑娘，给句痛快话！这人和灯，本公子都要了！银子，少不了你的！”
景云岫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异常平静。她看着赵蟠那张写满欲望和跋扈的脸，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她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一点浓黑如墨、边缘流淌着暗金光泽的墨汁，无声无息地凝聚成形。
然后，对着赵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轻轻一点。
嗤——！
一道细如发丝、却快如闪电的墨线，瞬间射出！无声无息地没入赵蟠眉心！
赵蟠脸上的淫笑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放大！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恐惧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他想叫，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如同被抽空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公子！”家丁们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赵蟠瘫在家丁怀里，浑身筛糠般颤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一个细小的红点清晰可见。他惊恐地瞪着景云岫，如同见了索命的恶鬼！
景云岫收回手指，指尖墨迹悄然散去。她看也没看瘫软的赵蟠，目光转向台上惊魂未定的宋小蝶，声音平静无波：
“继续排练。”
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