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平台紧贴着脊背,寒意刺骨。“头雁”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海里浮沉,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粘稠的痛苦和破碎的幻象拖拽回去。刘乐黎最后那扭曲的面孔、混沌能量的狂暴嘶鸣、逻辑枷锁碎裂的“咔嚓”声、还有那腥甜腐烂的气味……这一切搅拌在一起,形成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雁姐?雁姐!”
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面传来,模糊不清。
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微咸。不是雨。
她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然后慢慢聚焦。
黄毛那张脏兮兮、带着泪痕和新鲜擦伤的脸占据了大部分视野,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她从未在这滑头小子脸上见过的绝望。在他身后,是更加昏暗、扭曲的天空,以及“螺丝帽”和老陈凝重如铁的脸。
她正躺在升降平台上,平台已经升至顶端,停在一个巨大的、半开放的出口处。外面不再是熟悉的、相对“正常”的废土。
暗红色的天幕低垂,仿佛浸透了脓血。巨大的、缓慢旋转的辐射尘漩涡中心,偶尔会劈下无声的、惨白色的闪电,照亮那些拔地而起的、违背所有结构力学和生物学的怪异造物——那是如同巨型昆虫几丁质甲壳与冰冷黑曜石融合而成的尖塔,表面布满不断开合的孔洞,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磷光的液体;或是如同血肉与生锈钢筋疯狂增殖扭结而成的庞大触须,无力地垂向大地,末端微微蠕动。
空气稠得像是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那股腥甜、铁锈、臭氧和某种无法形容的有机质腐败的混合气味更加浓烈,几乎令人作呕。
风带来了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呜咽,而是夹杂着遥远的、非人的尖啸,某种巨型生物沉重拖沓的爬行声,以及……一种细微的、无处不在的、仿佛亿万只虫豸在啃噬世界的窸窣声。
“你终于醒了……”黄毛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好像没地方去了……”
“头雁”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她看到老陈和“螺丝帽”正用找到的几块破烂金属板,徒劳地试图堵住升降平台出口处的一些缝隙——那里,一些如同黑色苔藓或粘液般的东西,正缓慢地、执拗地试图渗透进来,它们爬过的地方,金属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留下腐蚀的痕迹。
“怎么回事?”“头雁”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螺丝帽”没有回头,声音压抑:“‘它’的影响……比我们想的更快……更怪。这些东西……”他指了指那些试图渗入的黑色物质,“……不是单纯的物理侵蚀……它们像是在……改写环境的基础规则。金属会变得脆弱或异化,岩石会变得像海绵一样软,甚至空气的成分都在微妙地改变……我们可能不是在被吞噬,而是在被……同化进那个怪物的‘新现实’里。”
【……统一……需要统一……】
【……排斥……不兼容……痛苦……】
那疯狂的意念低语并未完全消失,虽然变得微弱了许多,却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萦绕在意识边缘,提醒着他们,那个诞生的“矛盾体”并未离去,只是将它的“改造”换了一种更潜移默化、却可能更加彻底的方式。
“头雁”看向平台外那噩梦般的景象。龙鳞大厦的基座有一半已经被那种黑色的、蠕动着的“新物质”覆盖,表面“生长”出那些诡异的尖塔和触须。更远处的地平线上,类似的结构似乎还在不断冒出。
这个世界,正在被强行刷上一层疯狂的新底色。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上来,甚至比在“方舟”实验场里更加沉重。在那里,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反抗目标。而在这里,敌人是无形的、弥漫的、如同法则本身般的“改变”。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头雁”终于积攒起一点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身体还在微微摇晃,“这里很快会被完全吞掉。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躲?往哪躲?”黄毛绝望地指着外面,“哪还有安全的地方?”
老陈喘着气,停止了徒劳的堵塞工作,眼神灰暗:“他说得对……这种规模的规则变动……现有的避难所、地下掩体……它们的结构可能比我们更先崩溃。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远处天际的一个变化吸引了。
只见那缓慢旋转的辐射尘漩涡中心,一道格外粗壮的惨白色闪电劈落后,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扭曲着、凝聚着……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捏合,最终……定格了下来!
那不再是闪电。
那变成了一道……连接天地的、巨大的、灰白色的、半透明的……阶梯?!
阶梯的材质无法分辨,似光似雾,又带着某种晶体般的冰冷质感。它一级一级,向上延伸,直插入浓密的、翻滚的辐射云层深处,看不到尽头。向下,则稳稳地“锚定”在远处一片剧烈翻腾、异化程度极高的黑色大地上。
它就那样突兀地、违背常理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和诱惑。
与周围疯狂异变的景象相比,这阶梯显得过于……规整,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诡异。
【……通路……】
【……向上……向下……】
【……选择……】
那萦绕的疯狂低语中,似乎分离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那道阶梯的引导性意念。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黄毛的声音变了调。
“螺丝帽”飞快地调整着他那个还有部分功能的多用途探测仪,屏幕上的读数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极其荒谬的结论上:“能量签名……无法解析……结构稳定性……理论上不可能存在……它周围的规则场……是孤立的?!好像……暂时不受那种异化影响?”
一个不受“矛盾体”异化影响的地带?
是陷阱?还是……唯一的生机?
“头雁”死死盯着那道巨大的灰白阶梯。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悸动从她心脏深处传来,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呼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阶梯的尽头,或者深处,与她产生了共鸣。
是她体内残留的混沌能量印记?还是那个“矛盾体”中属于刘乐黎的部分?抑或是……别的什么完全未知的东西?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我们去那里。”她指着那道阶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疯了?!那玩意儿一看就不对劲!”黄毛尖叫起来。
“待在这里,迟早变成那些怪物的一部分!”“头雁”猛地看向他,眼中燃烧着最后的、近乎偏执的火光,“那东西不一样!它……它在‘它’的影响之外!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哪怕它是另一个陷阱!”
老陈沉默地看着那道阶梯,又看了看周围不断渗入的黑色物质和远处蠕动生长的恐怖尖塔,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也许吧。至少……像个‘出路’。”
“螺丝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轮椅转向阶梯的方向,用行动表示了同意。
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拆下平台上一切能用作武器和防护的东西——几根锈蚀的铁棍,几块还算结实的金属板——然后深吸了一口这污浊腥甜的空气,迈出了升降平台,踏入了这片正在死去的、同时也在疯狂新生的土地。
脚下的地面柔软而粘腻,仿佛踩在某种巨兽的内脏上。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啃噬般的窸窣声无处不在,折磨着神经。远处不时传来结构坍塌的轰鸣和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他们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朝着那道连接天地的灰白阶梯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越靠近阶梯,周围的异象越发诡异。出现了大量无法理解的空间褶皱,明明看着很近的距离,却要绕行很远;一些地方的重力似乎变得不稳定,轻飘飘几乎要浮起,下一刻又沉重得寸步难行;甚至看到一些半透明的、如同幽灵般的过去影像在破碎的建筑物间闪烁——那是“灯塔”基地还未毁灭时的景象,研究员们行走交谈,但他们的面容模糊,声音被拉长扭曲成怪异的噪音。
那个“矛盾体”的影响,正在搅动时空本身。
终于,他们踉跄着冲出了一片扭曲的、如同肉质丛林般的区域,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灰白色阶梯,就巍然矗立在眼前。
它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宏伟,也更加……不真实。靠近了看,它并非实体,而是由某种凝固的、冰冷的光构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周围疯狂异变的景象,却自身毫不变形,散发着绝对的疏离感。
阶梯脚下的一片圆形区域,大约几十平米的范围,地面是正常的、龟裂的混凝土地面,没有任何被异化的迹象。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疯狂隔绝在外。
这里,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
几人瘫倒在这片“安全区”内,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竟然奇迹般地保持着原本的、只是带着辐射尘的味道。
暂时……安全了?
他们抬头,仰望着这道向上看不到尽头、向下深入翻腾黑雾的阶梯。
它通向哪里?天堂?地狱?还是某个完全无法想象的所在?
那微弱的引导性意念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点,不再夹杂疯狂的嘶吼,而是变成一种纯粹的、中性的指向——向上。
【……上行……】
【……溯源……】
【……见证……】
“头雁”走到阶梯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灰白色的光质表面。
冰冷。
没有任何能量反馈,也没有任何触感,仿佛触碰的是绝对的“无”。
但她心中的那股悸动,却愈发强烈。
“我们……要上去?”黄毛的声音带着恐惧和一丝虚幻的希望。
“还有别的路吗?”“头雁”收回手,看向那插入浓密辐射云、未知的顶端。
她第一个踏上了阶梯。
脚底传来坚实的触感,仿佛踩在冰冷的玻璃上。阶梯没有任何晃动。
“螺丝帽”操纵轮椅,尝试着将金属轮子压上去——同样可行。
老陈和黄毛对视一眼,也咬牙跟了上去。
他们开始向上攀登。
阶梯很宽,足以容纳数人并行。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下方那个正在疯狂异变的世界仿佛成了一幅无声的、流动的油画,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轮椅的嗡鸣、以及粗重的呼吸声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攀登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下方的地面早已被浓密的、翻滚的黑雾和辐射尘遮蔽,看不清具体情况,只能看到那些扭曲的尖塔和触须的顶端在雾海中若隐若现,如同魔怪的森林。
上方,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灰白色阶梯,以及更加浓稠的、仿佛实质般的辐射云。
疲惫和麻木席卷了所有人。
就在“螺丝帽”的轮椅电量即将告罄,黄毛几乎要用四肢爬行的时候——
前方的阶梯,终于出现了变化。
在浓密的辐射云层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平台?
以及,平台上似乎矗立着某种……建筑的轮廓?
他们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加速攀登。
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巨大的、同样由灰白色光质构成的平台,完美地连接着阶梯的顶端。
而平台的中央,矗立着一扇门。
一扇孤零零的、没有任何墙体连接的、巨大的、古老的、由某种暗沉金属打造的拱门。
拱门上布满了无法理解的、并非任何已知文明体系的蚀刻花纹,那些花纹复杂、精密、却又带着某种非理性的疯狂,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门框内,不是通往另一个空间的景象,而是一片缓慢旋转的、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整个星空的灰雾。
这扇门,就这样突兀地、奇迹般地、屹立在平台的尽头,世界的顶端,辐射云的海啸之中。
寂静,神秘,古老。
仿佛它一直就在这里,等待着。
【……门……】
【……选择……】
【……穿过……或……留下……】
那引导性的意念,最终汇聚于此。
“头雁”一步步走到那扇巨大的拱门前,仰望着它。
门的高度远超常人,散发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门内的灰雾缓缓旋转,偶尔有细微的、色彩诡异的光芒闪过,看不透后面到底是什么。
门的这边,是一个正在死去的、被疯狂改造的世界。
门的那边,是彻底的未知。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刻满诡异花纹的金属门框。
那强烈的悸动和呼唤,正是从门后的灰雾深处传来。
这一次,无比清晰。
她回过头,看向筋疲力尽的同伴。
黄毛眼中是彻底的茫然和恐惧。“螺丝帽”看着门,又看看自己即将耗尽的轮椅,面露苦涩。老陈则望着门上的花纹,眼神闪烁,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被遗忘的传说。
没有退路了。
下方是世界的新坟。
前方,或许是唯一的、渺茫的……
“走吧。”
“头雁”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正在崩溃的世界,然后毅然决然地,一步踏入了那扇门,身影瞬间被那缓慢旋转的、深邃的灰雾所吞噬。
其他人愣了片刻。
最终,“螺丝帽”操纵着轮椅,老陈搀扶着黄毛,也先后步入了那片灰雾之中。
门前的平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扇孤零零的、巨大的金属拱门,以及其内部永恒旋转的灰雾,依旧矗立在世界的顶端,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
……问号。
门后的命运,无人知晓。
旧的故事似乎结束了。
新的旅程,已然在灰雾中展开。
而那个正在下方世界疯狂滋长的“矛盾体”,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所有疯狂的意念和低语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仿佛……它也感应到了那扇门的开启。
以及,那些“变量”的离去。
【……逃……离……?】
【……新……的……数据……源……?】
它的“注意力”,似乎投向了那世界顶端的、它暂时无法触及的……
……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