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深圳的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层洗不掉的灰尘。秀兰刚把晾干的衣服叠好,楼下快递员的喊声就传了上来:“陈秀兰女士,有您的快递!”
她快步下楼,接过快递盒时,指尖触到盒面印着的“华南理工大学”字样,心里先暖了三分——是梦梦寄来的。拆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张竞赛获奖证书复印件,边角被细心地折成圆角,怕刮伤手。证书背面贴着张浅粉色纸条,是李梦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爸,这是我竞赛的获奖证书,我把最后那道动态规划题的解题思路写在背面了,你有空看看,要是有改进建议,记得告诉我呀~”
纸条下方,密密麻麻写满了代码和公式,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流程图,标注着“爸以前教我的贪心算法优化点”。秀兰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标注,想起梦梦小时候趴在桌上写作业,总缠着建军问“爸爸,这道题怎么做”的样子,眼眶突然有点热。
她把证书抚平,放在建军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就在他常用的笔记本电脑旁边,还特意用个镇纸压着,怕被风吹乱。建军最近总忘事,她得放在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晚上建军回来时,手里攥着个白色药袋——是下午去消化科拿的胃药,医生说他是“焦虑引发的胃部神经官能症”,开了些养胃的药,还叮嘱“别总熬夜,情绪别太激动”。他把药袋放在桌上,瞥了眼证书,脚步没停,径直走向卫生间:“我先洗个澡,今天加班改代码,一身汗。”
“梦梦寄来的证书,背面有她写的解题思路,她说想让你看看。”秀兰跟在后面,小声提醒。
“知道了,忙完这阵看。”卫生间的门关上,水声哗哗响起,把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这是秀兰第一次提醒。
第二天早上,建军吃完早餐,拿起公文包就要走,证书还安安静静待在桌上。“梦梦的思路你还没看呢,她等着你的建议。”秀兰把保温杯递给他,又提了一句。
“这周要交新的测试方案,等周末再说。”他接过杯子,匆匆出门,没回头看一眼桌上的证书。
第二次提醒,又落了空。
周三晚上,秀兰把证书放在他睡前必看的手机旁边。建军躺在床上,刷着工作群的消息,手指划过证书,却没拿起来。“梦梦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看她的思路。”秀兰坐在床边,声音带着点恳求。
“快了快了,等我把这个模块改完。”他把手机调成静音,翻身背对着她,“我困了,先睡了。”
第三次提醒,依旧石沉大海。
李梦的视频电话打来时,是周四晚上八点。建军正在电脑前改代码,屏幕上的“芯片兼容测试报告”刚写了一半,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梦梦”两个字跳得刺眼。
他犹豫了三秒,才接起电话,刻意调整了语气:“梦梦,怎么这么晚打电话?”
屏幕里的李梦穿着灰色卫衣,头发有点乱,像是刚从图书馆回来。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眼神里带着期待,又藏着点不安:“爸,我寄的证书你收到了吗?背面的解题思路……你看了吗?”
建军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瞥了眼桌上的证书,镇纸还压在上面,纸条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可他连翻开的时间都没有——这几天满脑子都是测试方案、甲方要求、芯片参数,把女儿的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收到了收到了,”他慌忙点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屏幕,“最近项目太忙,一直在加班,还没来得及看,等忙完这阵就给你回复。”
“哦……”李梦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手里的笔记本攥得更紧了,声音也小了很多,“是不是我打扰你工作了?其实……其实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学会你教我的算法了。”
看着女儿委屈的样子,建军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想起女儿小时候,第一次独立解出数学题,举着作业本跑过来让他看的样子;想起她考上华南理工时,抱着他哭着说“爸,我以后也要做像你一样厉害的工程师”;想起她这次竞赛前,特意打电话说“爸,我一定拿个奖给你看”。
这些画面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把他淹没在愧疚里。他想跟女儿说“对不起,爸忘了”,想跟她说“爸这就看,现在就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有打扰,爸就是太忙了,等周末一定仔细看,给你提建议,好不好?”
“嗯。”李梦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屏幕里的空气变得尴尬。过了几秒,她才勉强笑了笑:“那爸你忙吧,别太累了,记得按时吃饭。”
“好,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夜。”建军赶紧挂断电话,像是在逃避什么。屏幕黑下去的瞬间,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又一次让女儿失望了。
“你明明可以跟她说实话的。”秀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声音很轻。
建军没说话,拿起桌上的证书,翻开背面。李梦的解题思路写得很详细,从问题分析到算法选择,再到优化步骤,每一步都标注着“参考爸教的贪心策略”“这里借鉴了商户终端的逻辑”。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表述,想起以前教女儿写代码的日子,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商户终端”那几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不是故意忘的。”他的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我脑子里全是项目的事,芯片兼容、测试方案、甲方的要求,我记不住别的了。”
秀兰走过来,把热牛奶放在他手边,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建军,要不我们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吧?你最近总忘事,情绪也不稳定,胃也不舒服,医生说焦虑会影响这些……心理疏导说不定能帮你缓解缓解。”
“心理医生?”建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像是被踩中了痛处,“我说了我看的是精神科!还看了消化科!医生都开了药,吃了药就好了,找什么心理医生?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歇斯底里的暴躁,手猛地一挥,桌上的牛奶杯被碰倒,温热的牛奶洒在证书上,浸湿了李梦写的解题思路,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变得模糊不清。
“我没有觉得你疯了,我只是担心你……”秀兰的眼泪瞬间涌上来,想伸手去擦证书上的牛奶,却被建军推开。
“别碰我的东西!”他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脑,转身就往书房走。“砰”的一声,书房门被重重关上,落了锁,把秀兰的哭声和满室的委屈都关在了门外。
秀兰蹲在地上,看着被牛奶浸湿的证书,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解题思路”上。她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吸去上面的水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这是女儿满心期待的分享,是她对爸爸的信任,却被建军的焦虑和暴躁,弄得一塌糊涂。
她知道,建军不是不想关心女儿,不是故意要忘事。他只是被项目压力、药物依赖、自我怀疑缠成了一团乱麻,像个被困在迷宫里的人,找不到出口,也不敢喊救命。他宁愿相信精神科的药、消化科的药,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他怕被人说“不正常”,怕承认自己“撑不住了”,更怕面对那个“连女儿的期待都满足不了”的自己。
早上,建军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底的青黑比之前更重。他看见蹲在沙发上的秀兰,又看了看桌上被擦干的证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拿起公文包,轻声说:“我去上班了。”
秀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拿起桌上的证书,轻轻抚摸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她知道,这场因“遗忘”引发的矛盾,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建军还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求助,拒绝面对,而她能做的,只有等,等他愿意打开那扇门,等他愿意相信,有人愿意陪他一起,走出那个黑暗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