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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最后一块沾染着粘稠污迹的冻土,将那座被月光、粘液和扭曲祭坛勾勒出的噩梦小镇彻底甩在了身后。灰影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喷吐都带出大团凝结的白雾,覆盖着灰色羽毛的强健身躯上,几处被酸液腐蚀和撞击留下的焦黑痕迹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但它二足依旧沉稳有力,拉着沉重的骨木龙车,在阿七的驾驭下,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被永恒冰雪覆盖的白色荒原。

车厢内,弥漫着血腥、汗水和粘液酸腐混合的刺鼻气味。阿七靠在车尾跳板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被酸液灼伤的手臂和后背,火辣辣的刺痛不断传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几乎被墨绿色粘液糊满、还在散发着恶臭的衣裤,脸上写满了极度的厌恶和疲惫。他小心翼翼地解下腰间的皮质水囊,拔掉塞子,将里面冰冷的清水粗暴地浇在手臂的灼伤处。

“嘶——” 冰冷的刺激混合着伤口被冲刷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咬着牙,毫不停顿,用力搓洗着那些粘稠恶心的残留物。清水混合着绿色的污秽流下,在冰冷的车板上迅速冻结。

子虚盘膝坐在车厢中央,背脊挺直如松,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残留着一抹未擦净的暗红血渍。他闭着双眼,右臂的幽蓝纹路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闷痛和灼烧感。强行催动双色融合又遭受能量反噬,他的身体内部如同被无数细小的冰锥和烙铁同时折磨。左臂的暗红电路虽然不再沸腾,但皮肤下的纹路依旧滚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正调动着残余的梦境能量,艰难地梳理着体内紊乱的能量流,修复着受损的经络。`系统:内腑震荡损伤修复中...能量回路稳定性17%...精神力严重透支...建议深度休眠...` 冰冷的提示在他意识中回响,但他强行压制着那股灭顶的疲惫和晕眩。

烟华安静地躺在他旁边的厚厚兽皮上,依旧沉睡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她身上倒是干净,只有脸颊上残留着一点被那虫怪舔舐过的粘液痕迹,被阿七 用布巾仔细擦去了大半。她平稳的呼吸是这血腥车厢里唯一安宁的存在,仿佛隔绝了所有的恐怖。一丝微弱却温暖的生命之火气息,如同冬夜里的烛光,无意识地从她体内逸散出来,让靠近她身边的空气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车厢微微摇晃着,外面是灰影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阿七终于勉强清理掉了手臂上最恶心的粘液,虽然灼痛依旧,皮肤也红肿不堪,但至少不再散发恶臭。他疲惫地靠在车壁上,侧耳倾听着。

身后,那座吞噬了无数灵魂、将人类扭曲成怪物的地狱小镇,此刻已完全隐没在浓重的夜色和起伏的地势之后。预料中的追击咆哮和大地震动并未传来,只有风雪在旷野上永无止境的呜咽。

“它……没追出来?” 阿七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和深深的疑惑。

子虚缓缓睁开眼,黑眸深处是强行压下的痛楚和冰冷的余悸。他微微侧头,能量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向后延伸,扫描着那片被抛下的黑暗。

“有界限。”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内伤带来的气短,“力量……源于那祭坛……或……此地法则。” 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安全。”

“暂时”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阿七心上。安全只是相对的,这片死寂的雪原本身,就是另一个巨大的、未知的坟场。

阿七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白雾。他抹了一把脸,甩掉冰碴,目光投向车窗外。视线所及,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纯白。月光清冷地洒落,给起伏的雪丘镀上一层惨淡的银边,更远处的黑暗里,隐约可见巍峨连绵的巨大阴影横亘在天际——那是雪之边境,真正的、吞噬一切的白色巨兽。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刮过裸露的皮肤,发出尖利的呼啸。

“这鬼地方……” 阿七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那小镇,还是在骂眼前这片绝地。他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挪到车辕旁,从子虚之前放置的物资箱里翻找出那瓶标注着“熔炉”的橘红色药剂。拔掉塞子,一股辛辣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小半瓶。

“呃啊!” 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随即猛烈地扩散至四肢百骸!仿佛吞下了一口燃烧的岩浆!剧烈的灼痛感让他瞬间弓起了腰,额头青筋暴跳,汗水混合着融化的雪水涔涔而下。但与之相对的,一股强大的、近乎狂暴的热力驱散了刺骨的严寒,甚至连手臂和后背伤口的灼痛都被这股更强烈的热浪暂时压制了下去!疲惫感被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危险的亢奋。他抹掉嘴角溢出的药液,眼中重新燃起属于战士的、不屈的火焰。

他重新握紧缰绳,用力一抖:“灰影!走!”

羽龙发出一声嘶鸣作为回应,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重新燃起的斗志,四足发力,拉着沉重的车厢,在深厚的积雪中,朝着远方那如同太古巨兽般盘踞的、沉默的雪山,迈开了坚定而沉重的步伐。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很快又被呼啸的风雪轻柔地覆盖、抹平。

车厢内,子虚重新闭上了眼睛,全力对抗着体内的创伤和能量的枯竭。烟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外界无边的寒冷。阿七挺直了脊背,如同风雪中不倒的礁石,锐利的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白色阴影。逃出了虫巢,却踏入了冰窟。前路,只有风雪,和那座传说中埋葬了无数冒险者的、沉默的雪山。

突然,一阵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雷鸣般的轰隆声,隐隐从雪山的方向传来,连带着脚下的冻土都似乎在微微震颤!

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雪水,从头顶浇灌而下,几乎要将阿七的脊梁压弯。灰影粗重的喘息在耳边轰鸣,车厢在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后是刚刚逃离的噩梦小镇,前方是吞噬一切的沉默雪山。而怀中,烟华依旧沉睡,眉头微蹙,仿佛被梦魇纠缠;身旁,子虚盘膝闭目,脸色惨白如雪,气息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闷痛,显然在强行压制着严重的伤势和内耗。整个车厢的重量,此刻都沉沉地压在了阿七一个人的肩上。

就在这时——

轰隆隆隆……

一阵低沉而连绵的震动声,由远及近,从雪山的方向隐隐传来!不是怪物的咆哮,也不是自然的雪崩,更像是……无数沉重的蹄足踏过冻土!沉闷、密集、带着一种整齐划一的压迫感!脚下的冻土都在微微震颤!

阿七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勒紧缰绳,灰影发出一声警惕的低鸣,停下脚步。阿七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震动传来的方向——风雪弥漫的白色荒原尽头!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巨大的、翻腾的烟尘长龙,正如同失控的沙暴般,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急速席卷而来!烟尘之下,隐约可见密密麻麻高速移动的黑点!速度极快!

“该死!” 阿七低声咒骂,一只手已经本能地按在了腰间长刀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他迅速将烟华小心地放在子虚旁边的兽皮上,自己则挺直脊背,横跨一步挡在车尾跳板前,如同护崽的孤狼。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心中只剩下一个渺茫的祈求:来者……最好是能交流的!

烟尘越来越近,蹄声如雷!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阿七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终于,在距离龙车仅仅五米的地方,那支庞大的队伍骤然勒停!如同奔腾的洪流瞬间凝固!雪沫和尘土被激荡得漫天飞扬。

阿七瞳孔微缩,快速扫过——人数足有三十余骑!清一色骑着强壮迅捷的黑色骑兽(覆盖鳞甲),骑手们个个身披宽大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纯黑长袍,兜帽低垂,遮住了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们沉默如铁,散发着一种冰冷、肃杀、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气息。武器各异,长刀、短斧、链枷……但无一例外,都泛着哑光的黑色,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其中一人背后更是背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箱,箱体上插着十几把造型各异、同样漆黑的短剑,如同一个移动的武器架。

这阵势,绝非善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为首的一骑动了。一个身形矫健的黑袍人轻盈地翻身下兽,动作流畅而无声。她(从身形判断)径直走到灰影前方,然后足尖在冻土上一点,一个利落的小跳,稳稳地落在了灰影宽阔的背脊上,居高临下地面对着挡在车尾的阿七。

她抬手,缓缓拉下了遮住面容的兜帽。

兜帽下,是一张年轻却异常冷峻的女性脸庞。肤色是长期暴露在风霜下的健康小麦色,五官线条清晰而锐利,如同刀削斧凿。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冻结的湖泊,深邃、冰冷,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后斜背着的武器——一柄长度惊人、通体漆黑、造型狰狞的巨大镰刀!弯曲的刃口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奇特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感谢你的配合,愿意停下车来。” 她琥珀色的眼眸直视着阿七紧握刀柄的手,没有一丝波澜,“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右皇。我们是‘死亡的使者’。”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在我们的信条里,死亡是这世间唯一绝对的公平。因此,那些妄图逃避死亡、追求不死不灭的亵渎者……是绝对不被允许存在的污秽。”

她的目光越过阿七的肩膀,扫了一眼车厢内昏迷的两人,又落回阿七脸上,带着审视:“我们的人观察到,你们闯入了那个被诅咒的‘融合之地’,并且……活着出来了。” 她的声音微微加重,“根据我们的经验,任何从那里出来的人或物,都有可能携带着……‘不该存在的东西’。污染,或者更糟的……种子。”

右皇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仿佛要将阿七刺穿:“所以,非常抱歉。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全,也为了你们自身不被污染侵蚀……请让我们检查一下你们的车辆和人员。”

阿七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但对方清晰的逻辑和并非一上来就动手的态度,让他心中的巨石稍稍挪开了一点。他大脑飞速运转,结合之前那老怪物透露的“教会实验场”信息,一个尘封的、带着禁忌色彩的名字跳了出来。

“死亡的使者?” 阿七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难以置信的沙哑,“边境传说的‘死者’反动组织?被教会通缉追杀的那群疯子?” 他紧盯着右皇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右皇闻言,脸上那层冰冷的严肃似乎松动了一丝,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她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反动组织’?‘疯子’?呵……那不过是教会为了掩盖其肮脏实验、维持其虚伪统治而散播的污名。”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厌恶,“教会高层那些披着人皮的蛆虫,他们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摆脱死亡!为此,他们不惜用活人进行最亵渎的实验,制造出那些扭曲的、不死不活的怪物!就像你们刚刚逃离的那个地方!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阻止他们,净化这些亵渎生命的造物!让死亡的公平,重新降临!”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阿七紧握刀柄的手上,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还有一点,我同样不希望在这里与你们开战。尤其是在这冰天雪地,尤其是……”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车厢内昏迷的两人,意有所指,“……你们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好。所以,请松开你的刀。这只是必要的检查。”

阿七盯着右皇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眸,里面没有虚伪的狡诈,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坚定和坦荡。他紧绷的肩背肌肉缓缓松弛下来,那只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终于一点点松开,垂落在身侧。他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挤出一个疲惫却带着释然的苦笑:“……明白了。”

看到阿七放下戒备,右皇微微颔首,对着身后肃立的黑袍队伍简洁下令:“检查。”

命令落下,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三十余名黑袍骑士动作整齐划一地翻身下兽,沉默而高效地散开,瞬间将骨木龙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开始对车辆外部进行细致的检查,手指拂过粗糙的木料和兽骨,幽深的目光扫过每一道缝隙,甚至有人俯身检查车轮和滑板底部。那种专业和冷酷,让阿七暗自心惊。

右皇则亲自踏上车尾跳板,步入了车厢。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靠墙闭目的子虚身上,那苍白的脸色和嘴角未干的血迹让她眉头微蹙。随即,她的视线又转向安静躺在兽皮上的烟华,少女沉睡的脸庞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这两位?” 右皇的声音在相对封闭的车厢内响起,带着询问。

“都是我的同伴。” 阿七站在她身侧,声音低沉,“女孩是被下了强效安眠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另一个……” 他看了一眼子虚,眼神复杂,“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消耗太大,加上受了点内伤,需要静养恢复。”

右皇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两步,伸出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动作轻缓却不容拒绝地分别探向子虚和烟华的鼻端。她仔细感受了片刻,确认两人的呼吸虽然微弱(子虚)或平稳(烟华),但确实都只是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并无其他异常气息或污染迹象。她收回手,紧绷的神色似乎又缓和了一分。

接着,她做了一个让阿七有些意外的举动。她将手伸进自己黑袍内侧的口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巴掌大小、没有任何标识的扁平金属盒,随手抛给了阿七。

“拿着。” 右皇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务实感,“消炎生肌的药膏,对腐蚀性粘液灼伤和普通外伤效果不错。直接抹在伤口上就行。”

阿七一愣,下意识地接住那冰冷的金属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和后背被酸液腐蚀得红肿灼痛的伤口,又看了看手中这意外得来的药物,心中五味杂陈。他沉默地拧开盒盖,一股清凉苦涩的药草气息弥漫开来。他用手指挖出一些墨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手臂最严重的灼伤处。一股清凉感瞬间压下了火辣的刺痛,让他忍不住舒服地轻哼了一声。

“多谢。” 阿七低声说道,这声感谢倒是发自内心。

此时,更多负责检查货物的黑袍人开始陆续登上车厢。他们动作麻利而无声,将车上固定的箱子逐一小心地卸下,搬到车外的雪地上。箱盖被一一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阿七看到,这些人检查得极其仔细,不仅看物品本身,还会用一些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小型仪器在物品表面扫过,似乎在探测什么能量残留或污染信号。从浓缩能量棒到“熔炉”药剂,从“岩爪”冰镐到“净雪”滤水器……无一遗漏。

右皇没有参与具体的检查,她就在车厢内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目光平静地看着阿七上药,仿佛外面忙碌的一切与她无关。直到阿七处理完手臂上最严重的伤口,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在检查物品的轻微响动中显得格外清晰: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右皇的目光带着探究,“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边境之地?目的地又是哪里?这片死亡绝地,可不是寻常旅者该来的地方。”

阿七将药膏盒盖好,小心地收进怀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巍峨的、沉默的白色阴影:“我们要去雪山。” 他顿了顿,决定透露部分信息,“去找一样东西。据他所说……” 他指了指闭目调息的子虚,“……那是他徒弟的物品。很重要,似乎就在雪山深处。”

“雪山?” 右皇的眉头瞬间锁紧,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光芒,“你们要去雪山?就为了……找一件东西?” 她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深切的忧虑。

她站起身,走到车尾,目光穿透风雪,望向那片仿佛连接着天际的、令人窒息的纯白巨影。沉默了几秒,她才缓缓转回身,看向阿七,声音低沉而严肃:

“听着,陌生人。死亡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你的目的高尚与否,就对你网开一面。” 她的目光扫过昏迷的烟华和闭目的子虚,最后落在阿七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警告,“那片雪山,是连死亡本身都为之冻结的坟墓。你们现在的状态,贸然闯入,无异于自杀。”

她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如果你们执意要去……在踏入那片白色地狱之前,最好先来我们的临时据点休整准备。至少,补充必要的抗寒物资,了解一些……关于雪山的‘常识’。否则,你们连山脚都走不到,就会变成两具……不,三具冰冷的墓碑。”

检查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黑袍人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沉默而高效地工作着。他们用那些闪烁着幽微光芒的仪器仔细扫描每一件物品,甚至包括那些被阿七涂了药膏、散发着苦涩清香的压缩饲料块。车厢内的箱子被逐一搬出,在雪地上打开、检查,再被小心地、按照原样放回原位,重新用特制的绳索和挂钩固定好。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

当最后一口装着备用武器的箱子被稳稳放回车厢角落的卡槽,“咔哒”一声扣紧时,整个检查流程终于结束。一个负责汇总的黑袍人走到车尾,对着车厢内端坐的右皇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右皇大人,检查完毕。未检测到异常污染能量残留或生命寄生痕迹。所有物品均符合申报用途。”

右皇一直平静地看着阿七处理伤口,此刻才缓缓站起身。她走到车尾,目光再次扫过这辆结构粗犷、却异常坚固实用的骨木龙车,尤其是在车辕与车厢连接处那些巧妙利用巨兽骨骼和韧性木材的榫卯结构上停留了片刻。冰冷的琥珀色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是炽热。

“你这车……” 右皇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带着一种近乎赞叹的意味,手指轻轻拂过旁边一根支撑车顶的、打磨光滑的黑色兽骨,“……真是好东西。用料扎实,结构精巧,关键部位还掺了黑铁木和地龙筋吧?在这种鬼地方跑,简直就是移动的堡垒。”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车辕前方灰影那覆盖着厚厚羽毛、雄壮有力的背脊,眼中那份欣赏几乎变成了赤裸裸的渴望,“我都想直接把它‘征用’了。”

阿七刚把药膏盒小心收好,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女人……还真是直白得让人措手不及。

没等阿七想好怎么回应,右皇的目光已经灼灼地投向他,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孩子气般的期待(与她之前冷峻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喂,商量个事?让我试试?” 她指了指车辕的位置,“就开一段,到据点门口!我保证,绝对比你自己赶得又快又稳!”

看着这位刚刚还散发着生人勿近、死亡气息的“右皇大人”,此刻眼中闪烁着一种纯粹到近乎天真的、对“好车”的渴望,阿七一时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行。” 声音里带着点无奈,也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放松。至少,对方没有强抢的意思。

“好!” 右皇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笑容,仿佛冰雪初融。她甚至兴奋地原地轻轻跳跃了一下,厚重的黑袍下摆都随之扬起。

下一秒,她收敛笑容,重新恢复了几分首领的威严,对着车外肃立的黑袍队伍,声音清越地穿透风雪:“小的们!东西干净!打道回府——!”

“是!” 三十余个低沉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回应,如同闷雷滚过雪原。

命令下达,黑袍骑士们没有丝毫拖沓,动作迅捷地翻身上了自己的黑色鳞甲骑兽。他们自觉地分成两队,如同展开的黑色羽翼,一左一右护卫在龙车两侧,形成一个严整的楔形护卫阵型。

而右皇本人,则如同矫健的雌豹,一个轻巧的翻身便跃下了车厢,几步就来到了灰影的头侧。她没有立刻爬上驾驭位,而是先伸出手,试探性地、带着一丝尊重地轻轻抚摸着灰影覆盖着厚厚羽毛的脖颈。灰影似乎有些意外,琥珀色的竖瞳瞥了这个陌生的女人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但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好伙计,别紧张。” 右皇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她这才抓住车辕旁的扶手,足尖在冻土上一点,身体轻盈地跃起,稳稳地落在了车辕正中央的驾驭位上。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双腿微微分开,重心下沉,稳稳地钉在有些颠簸的车辕上。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根连接着灰影项圈的、冰冷的合金缰绳。

“驾!” 右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指令感和难以言喻的自信。

灰影似乎感受到了新驾驭者传递来的、截然不同却同样坚定的意志。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强有力的后肢猛地蹬地!

轰!

沉重的骨木龙车在灰影的巨力牵引下,骤然启动!速度比之前阿七驾驭时快了近一倍!巨大的惯性让车厢猛地一晃!阿七猝不及防,差点摔倒,连忙扶住旁边的货架才稳住身形。而站在车辕上的右皇,身体却只是随着车辆的启动微微后仰,随即如同脚下生根般纹丝不动,只有黑色的长袍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好!好龙!好车!” 右皇畅快的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她显然是个极其出色的驾驭者,对缰绳的操控精妙入微。灰影在她的指挥下,不再只是埋头猛冲,而是根据路况,时而加速冲刺,时而灵活地绕过雪丘和冰裂隙,庞大的车身在她的驾驭下,竟展现出一种与体型不符的、近乎流畅的灵动感!车轮碾过积雪和冻土,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速度惊人!

阿七扶着货架,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雪景,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疾驰速度,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惊叹于右皇高超的驾驭技术,另一方面又有点心疼灰影被这样“压榨”。他看向车外,三十余名黑袍骑士驾驭着他们的黑色骑兽,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紧护卫在龙车两侧。他们的骑术同样精湛,黑色的披风在高速奔驰中拉成一条条直线,与洁白的雪原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整支队伍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剑,撕裂风雪,朝着未知的据点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子虚依旧闭目调息,对车外的疾驰和喧嚣恍若未闻,只有紧蹙的眉头,烟华在颠簸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蜷缩得更紧。阿七的目光扫过他们,最终落在车头那个迎着风雪、驾驭巨兽的黑色身影上。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此刻,他们暂时摆脱了孤军奋战的绝境,正被一股强大而奇特的力量裹挟着,冲向一个未知的、但或许能带来一线喘息和准备的——据点。

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灰影粗重的喘息,风雪拍打车厢的呜咽,还有车外黑色骑兽沉闷的蹄声……构成了这趟疾驰旅程的背景音。车厢内,颠簸却意外地平稳,右皇高超的驾驭技巧让这庞然大物在雪原上跑出了近乎流畅的速度感。

右皇稳稳站在车辕上,双手握着缰绳,黑色的长袍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向后猎猎翻飞。她似乎很享受这种驾驭的快感,琥珀色的眼眸紧盯着前方不断延伸的白色地平线。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飘忽:

“喂!光顾着赶路和看车了,都忘了问!” 她微微侧过脸,线条锐利的侧脸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你和车厢里那两位,怎么称呼?总不能一直‘喂’来‘喂’去吧?”

阿七(柒华)靠在车尾的货架旁,目光落在子虚苍白的脸上,闻言微微一怔。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积攒开口的勇气,声音低沉地穿透风噪:“我叫……柒华。”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柒”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那个红头发的丫头,叫烟华,是我……的妹妹。”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了,“至于他……我们都叫他子虚。”

“妹妹?” 右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措辞,驾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探究。

柒华的目光变得复杂而悠远,仿佛穿透了车厢的木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真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过去……这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地刨出来。

右皇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驾驭着灰影绕过一道冰裂隙,车身微微一晃。

柒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似乎能冻结他胸腔里翻涌的苦涩:“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庄。平静的日子,直到教会的人……像秃鹫一样降临。” 他的声音开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声称村里藏有待解锁的‘能力者’,挨家挨户地搜查……然后,他们找到了我。”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的能力……很弱,不值一提。但在他们眼里,有,总比没有好。他们强行带走了我,像拖走一件货物。”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那段被强行抹去的记忆,“他们……用一种可怕的手段,抹去了村民们关于我的所有记忆。然后,是对我……整整十天的‘洗礼’。”

“洗礼?” 右皇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

“洗脑。” 柒华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吐出毒液,“用痛苦,用药物,用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我的脑子。关于家的记忆,关于亲人的情感……被搅得粉碎,被覆盖上他们对神的狂热和忠诚。”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等我‘醒’来,我已经成了教会的一条狗,一条只知道执行命令、满手血腥的狗!我甚至……爬到了‘第七祭祀’的位置。”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外面的风雪声和蹄声。柒华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痛苦:“直到……直到他们需要新的‘材料’来完成某个邪恶的仪式,人手不足,派我……回我的村庄去‘征召’。” 他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我回去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看着那些……本该是我亲人、邻居的面孔,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只有对‘祭祀大人’的敬畏和恐惧……我甚至帮他们,亲手……抓走了不少人!老人,壮年……他们被塞进教会的囚车,像牲口一样被拉走……整个村子,最后只剩下不到三十个老弱病残……”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就在那时……子虚出现了。他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把我……把那群教会的走狗,击溃!我被打倒在地,重伤濒死……就在意识模糊的那一刻,那些被强行抹去、被扭曲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教会筑起的高墙!我的名字……柒华!我的家!我干过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全都回来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般的嘶哑:“恶心!无穷无尽的恶心!像无数蛆虫在啃噬我的内脏!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我恨不得立刻去死!”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所以……我活了下来。不是为了苟且,而是为了赎罪。” 柒华的声音最终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保护烟华,帮助子虚完成他的目标……用这条捡回来的、沾满污秽的命,去做一些……或许能稍微减轻这份罪孽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点点。”

风声呼啸,车厢内只剩下柒华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站在车辕上的右皇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希望……你能成功。”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廉价的安慰,也没有虚伪的鼓励,更像是一种对沉重命运的承认。

柒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感觉身心俱疲,却又奇异地轻松了一丝。他看向右皇那在风雪中挺直的背影,反问道:“你呢?” 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同病相怜的意味,“‘死亡的使者’……又是如何诞生的?”

右皇沉默了片刻。灰影在她的驾驭下,速度似乎稍稍放缓了一些。

“你们逃出来的那个‘村庄’,”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追忆,“曾经……并不是那样的地狱。那也曾是我的家。” 她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刻骨的寒意,“直到……一个被称为‘第三信徒’的家伙,带着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魔降临。”

“第三信徒?!” 柒华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厌恶和仇恨!这个名字,在教会内部代表着冷酷、高效和绝对的残忍,是教会执行最肮脏任务的核心高层之一!他曾是第七祭司,深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哦?看来你也认识那条毒蛇。” 右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讥诮,似乎对柒华的反应并不意外,“那天,我和一群村里的猎手外出,去远处的冰谷猎捕雪兽,为过冬储备食物。等我们带着猎物回来……”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冰面下的裂痕,“……看到的,只有燃烧的废墟,凝固的鲜血,和……如同瘟疫般蔓延的绝望。”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柒华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

“只有极少数人……因为各种原因不在村里,或者像老鼠一样藏在最深的、最肮脏的地窖缝隙里,才侥幸活了下来。” 右皇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钢铁,“其他人……都变成了你看到的那种东西。扭曲,痛苦,不再是人,也不再是纯粹的怪物。它们……在那种状态下,还在被强迫进行着更恶心的事情……‘分裂’,‘繁殖’……制造出更多同样的悲剧!它们……杀不死!或者说,常规的‘杀死’,对它们而言只是让它们陷入更深的痛苦轮回!它们被困在那具扭曲的躯壳里,承受着永恒的折磨!”

右皇猛地一抖缰绳,灰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速度再次提升,仿佛要甩掉那令人作呕的回忆:“我们这些幸存者……看着曾经的亲人、朋友变成那样……看着它们在痛苦中挣扎、分裂……我们意识到,唯有彻底的‘死亡’,才是对它们最大的仁慈!才是唯一的……解脱!”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冷酷,“于是,‘死亡的使者’诞生了。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送它们彻底安息,终结那份不该存在的痛苦。”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森寒,如同极地吹来的万年寒风:“后来,一些和我们有着类似遭遇的人……找到了我们。他们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共同的仇恨。现在……” 右皇缓缓转过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燃烧着比风雪更冰冷的火焰,直刺向柒华,“我的目的,早已不只是让村民们解脱。我要找到那个‘第三信徒’,亲手……把他送进他一手制造的、永恒的死亡深渊!让他也尝尝,被彻底‘净化’的滋味!”

风雪呼啸,龙车疾驰。车辕上的女子,如同复仇女神,她的誓言裹挟着死亡的气息,与这冰封的荒原融为一体。车厢内,柒华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翻涌着同源的仇恨与决绝。前路茫茫,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和一条通往复仇与救赎的、布满荆棘的血色之路。

风雪被龙车疾驰的速度甩在身后,右皇驾驭下的灰影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撕裂着苍茫的雪原。车厢内,柒华(阿七)低沉的自白与右皇冰冷刻骨的誓言交织,仿佛为这趟亡命之旅注入了沉重的锚点。时间在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和风雪的呜咽中悄然流逝,距离似乎被疾驰的速度压缩。

终于,在视野尽头那片起伏的雪丘之下,一片灯火撕破了沉沉的黑暗。

营地。比柒华预想中要大得多。

它依偎在一道巨大的、如同天然屏障般的雪丘凹陷处,巧妙地避开了最猛烈的穿堂风。并非简单的帐篷群落,而是由粗大的原木、坚固的冻土块,甚至嵌入山体的部分岩石,共同构筑起的一片半永久性的据点。外围竖立着削尖的巨大木桩构成的拒马,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冰棱,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营地内部,规划得竟有几分井然有序。低矮但坚固的木屋鳞次栉比,围绕着中央一片异常开阔的广场区域。

此刻,广场中央正燃烧着一堆巨大的篝火!粗壮的松木在烈焰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寒冷的夜空,将周围映照得一片通明,也将温暖和光亮辐射向整个营地。篝火上方,架着几口巨大的铁锅和数根粗壮的铁钎,上面串烤着大块大块不知名兽肉,浓郁的、混合着油脂焦香和粗粝香料气息的肉香,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穿透冰冷的空气,强势地钻入了柒华的鼻腔。

咕噜……柒华的胃袋不争气地发出一阵轰鸣。一路的亡命奔逃、激战、紧张,早已将体力消耗殆尽,此刻被这霸道诱人的香气一勾,强烈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疯狂地撕扯着他的意志。他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快饿疯了。

随着龙车减速驶近营地敞开的、由厚实木料和金属加固的大门,立刻有十几名同样身着黑袍、但未戴兜帽的男女迎了出来。他们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眼神锐利,动作干练,显然是营地的守卫和迎接人员。

右皇熟练地一勒缰绳,灰影发出一声舒坦的响鼻,稳稳停住。她将缰绳塞回柒华手中,动作干脆利落:“喏,完璧归赵!好车,好龙!” 语气中依旧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随即,她轻盈地跳下车辕,如同归巢的鹰隼,大步迎向那些守卫。

柒华模糊听到她简洁地交代了几句“检查过,干净”、“有伤员,安排静室”、“准备热水和食物”之类的话。守卫们恭敬领命,迅速散开执行。

接着,右皇转过身,面对整个灯火通明的营地,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用她那独特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清越嗓音,朝着篝火方向高喊:

“小哥们——!吃好!喝好!近——!”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雪丘下回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豪迈和感染力,“咱们——!又活过了一天——!!”

“吼——!!!”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从营地各处爆发出来!篝火旁、木屋门口、甚至了望塔上,无数身影站起、挥手、举起了手中的木碗或酒囊!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热烈的笑容,那是属于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又赢得一日喘息的人们最真实的喜悦。柒华粗略看去,这营地规模,恐怕远不止三百人!一股混杂着烟火气、汗味、烤肉香和生命力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外面冰封死寂的雪原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很快,右皇再次出现在龙车旁。她已经脱掉了那身象征身份和肃杀的宽大黑袍,换上了一身相对轻便的、深灰色的皮质猎装和厚实的毛皮马裤,将她矫健的身形勾勒出来,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利落和野性。她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边缘粗糙的木盆,盆里堆满了刚刚从篝火上取下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烤肉块,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郁酒气的皮质酒囊。

她利落地跳上车厢,将沉重的木盆“咚”地一声放在柒华面前,肉香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空间。又把那个大酒囊塞到他手里,自己则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略小的酒囊。

“愣着干嘛?” 右皇一屁股坐在柒华对面,随手拿起一块滚烫的烤肉,毫不在意地撕咬了一大口,油脂顺着嘴角流下,被她用手背随意抹去,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柒华,“这一路逃命、打架、挨冻,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来!喝酒!吃肉!先把肚子填饱,把身子焐热再说别的!”

她的爽快和直接感染了柒华。饥饿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矜持和顾虑。柒华也抓起一块烤肉,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他顾不得烫,狠狠咬下一大口!粗粝的盐粒、焦香的油脂、紧实弹牙的肉质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狂野的美味风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他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呜咽的叹息,开始狼吞虎咽。

这时,几个同样脱了黑袍、穿着利落皮袄的汉子笑嘻嘻地围拢到车厢旁,他们手里也拿着酒囊和烤肉,显然是右皇的亲近手下。

“哟!大姐头!又找到新酒友啦?”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揶揄道,眼神在柒华和右皇之间瞟来瞟去。

“我看这位兄弟面生,酒量怎么样啊?大姐头可别又三杯就倒啊!” 另一个瘦高个笑着起哄。

“去去去!” 右皇笑骂着朝他们挥了挥油乎乎的手,但脸上毫无愠色,反而带着一种被挑战的兴奋,“少废话!有本事你们也来!这位柒华兄弟一看就是能喝的!今天谁先趴下还不一定呢!”

柒华正被烈酒和滚烫的肉噎得有点喘不过气,听到这话,只是抬头笑了笑,没吭声,又灌了一大口酒压下食物。那酒果然烈!入喉如同烧红的刀子,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驱散寒冷的、奇特的舒畅感。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光吃多没意思!” 右皇看着柒华被酒呛到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和好胜的光芒,她拿起自己那个小酒囊晃了晃,“来!柒华!咱们比比!看谁更能喝!放心,纯助兴,没惩罚!就是图个痛快!”

她不等柒华回答,直接拔掉酒囊的塞子,仰起头,喉结滚动(虽然是女性,但动作豪迈无比),汩汩的透明酒液如同瀑布般灌入她的口中!不过几息,一囊酒便见了底!

“哈——!痛快!” 右皇一抹嘴,将空酒囊丢开,挑衅地看着柒华,脸颊已经飞起两抹明显的红晕,“该你了!我先让你一杯!”

柒华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从冷峻领袖变成豪迈酒友的女人,再看看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已经开始吹口哨起哄的汉子们,一股久违的、属于男人间最简单直接的豪气也被点燃了。他不再犹豫,抓起自己那个更大的酒囊,也学着右皇的样子,仰头痛饮!

火辣!滚烫!如同岩浆顺着食道奔腾!强烈的刺激让他几乎窒息,但他强忍着,硬是将那囊烈酒灌下去大半!放下酒囊时,他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都呛出来了,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同样染上了酒意的赤红!

“好——!” 围观的汉子们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再来!” 右皇眼睛更亮了,立刻有人递上新的、同样满溢的酒囊。

“来!” 柒华毫不示弱,抓起酒囊。

一碗(囊)接着一碗(囊),一杯接着一杯。篝火的光影在车厢壁上跳跃,外面是营地喧嚣的人声、歌声和碰杯声,里面是两个人沉默而激烈的对饮。肉香、酒气、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而热烈的氛围。右皇的脸越来越红,笑声也越来越爽朗,拍着柒华的肩膀称兄道弟。柒华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酒精和这狂热气氛的催化下,也渐渐放开了,话虽不多,但举杯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干脆。

不知过了多久,当柒华将又一个空酒囊重重顿在木盆旁(盆里的肉早已被两人和凑热闹的汉子们瓜分干净),右皇也正好仰头灌下最后一口。

车厢内外,瞬间安静了一瞬。

负责计数的刀疤脸汉子,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颤抖,高高举起两根手指,又比划了一个“十”的手势,然后猛地指向两人:“三……三十碗(囊)!!!”

“哗——!!!”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震耳欲聋的、几乎要掀翻车顶的狂呼!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车厢旁、车辕上,挤满了兴奋的面孔!能喝到三十碗(囊)这种自酿的、如同熔岩般烈性的“雪原烧刀子”,在营地里绝对是凤毛麟角!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壮举!

“开盘了开盘了!赌大姐头还能撑几碗!”

“我赌新来的兄弟!看他眼神还清亮着呢!”

“放屁!大姐头当年可是喝趴下过一头雪熊的!”

“我赌两碗!最多三碗!”

赌注和起哄声此起彼伏。篝火的光芒下,柒华和右皇的脸都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眼神都有些迷离,但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却燃烧得更旺!

新的、满满的酒囊被塞到两人手中。

“再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用带着酒意的沙哑声音吼道!仰头,灌下!

第三十一碗(囊)!

放下酒囊,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微微摇晃。右皇扶着车厢壁,柒华则撑着膝盖。

“再……来!” 右皇咬着牙,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但依旧倔强地伸出手。

柒华没说话,只是同样伸出手,抓起新的酒囊。

第三十二碗(囊)!

这一次,过程变得无比艰难。柒华感觉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胃里翻江倒海,烈酒的味道变得如同毒药。他强撑着,硬是将最后一口酒液咽了下去,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

而他对面的右皇……在喝到一半时,身体猛地一晃!她试图强撑,但酒囊脱手掉落,里面残余的酒液洒了一地。她扶住车厢壁的手剧烈颤抖,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呕声,脸色由赤红瞬间转为一种难看的青白。

她努力了几次,想要直起身,想要抓起新的酒囊,但最终,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那第三十二碗酒抽干了。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眼睛死死盯着同样摇摇欲坠的柒华,那眼神里有不甘,有难以置信,但最终,却化为一种坦荡的、近乎解脱的认输。

她松开捂住嘴的手,任由一丝酒液从嘴角溢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柒华,也朝着所有屏息凝神的围观者,嘶哑地、却无比清晰地喊道:

“我……认……输——!”

话音未落,她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软软地顺着车厢壁滑坐下去,头一歪,靠在冰冷的木板上,几乎是瞬间就发出了沉重而均匀的鼾声——彻底醉倒,不省人事。

车厢内外,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和口哨声!赌赢的人兴奋地击掌,赌输的也大笑着摇头。柒华站在原地,手里还抓着那个空酒囊,看着滑倒在地、睡得像个孩子般的右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

赢了?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最后的意识里,只感觉身下是冰冷的车板,耳边是喧嚣的、仿佛来自遥远世界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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