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外,陈家屋里的气氛立刻又“活络”起来,但不再是之前的欢声笑语,总之任谁都知晓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盘算。
大嫂王彩凤把怀里的陈宝根往炕上放了放,凑到婆婆身边,脸上堆着关切,声音却压低了些:
“娘,二弟这婚事……真要定下来了?这可是大事。”
大哥陈建国也皱着眉接口,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忧虑:
“是啊娘。定下来是好事,可……家里就这么几间房,挤得跟罐头似的。
卫东卫红还小,总不能让他们搬出去吧?
宝根也得有人看着……
到时候新媳妇进门,住哪儿啊?”
他摊了摊手,一副“不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不帮忙,实在是没办法”的为难样子。
王彩凤立刻跟着叹气,拍着大腿,唱起了双簧:
“哎哟可不是嘛,建国你说到点子上了。
我这当嫂子的,也不是那不容人的人。
要是地方宽敞,我巴不得二弟热热闹闹把媳妇娶进门。
可……可实在没地儿了啊。
我倒是愿意把我和建国的屋子让出来给新人当新房,可我们宝根咋办?
总不能跟着我们睡灶房吧?
孩子还小,可受不了冻。”
她这话说得漂亮,既显得自己大度,又把实际困难摆了出来,堵死了任何可能让出自有空间的路。
双胞胎陈卫东和陈卫红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互相使了个眼色,撇撇嘴,没吭声,但脸上明显写着“别想动我们的地方”。
陈母一直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纳着鞋底,听着儿子儿媳你一言我一语。
等他们说完了,她才抬起眼皮,目光在几人脸上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丝冷漠的弧度。
“行了,都别嚷嚷了。我早就想好了。”
她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家常便饭的小事:
“等日子定下来,就让陈星自己在外头租个房子娶亲。成了家,就分开过。”
陈建国和王彩凤对视一眼,眼底同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计谋得逞的窃喜,但脸上却努力做出惊讶和些许“不忍”的表情。
“娘,这……这刚结婚就分出去单过,会不会……让人说闲话?说咱们家不容人?”陈建国假意劝道。
陈母嗤笑一声,眼神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凉薄:
“闲话?闲话能当饭吃?
他一个当兵的,现在又去念书,手里能有几个钱?
租房子、娶媳妇,够他喝一壶的。
他的津贴,以前可都攥在我手里,现在就算他自己拿着,也得掂量着花。”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现实和冷酷:
“我有你这个端铁饭碗的大儿子养老送终,就够了。
他那个穷学生,将来是龙是虫还说不准呢,我可不想被他拖累。
再说了,就算分了家,该给的养老钱,他一分也少不了我的。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把这笔账算得门儿清,语气里没有半分对儿子的心疼,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权衡和自保。
王彩凤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露出佩服的神情:
“还是娘想得周到,深谋远虑,这样好,这样大家都清净。”
陈建国也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娘说的是,是这个理儿。”
赵大娘重新拿起鞋底,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初六我去木家走个过场,把日子定下来就行。
其他的,让陈星自己折腾去。”
屋里的几个人迅速达成了共识,气氛重新变得“和谐”起来,仿佛刚才那段冷酷的算计从未发生过。
他们心安理得地继续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人再关心那个刚刚离开却不知已被家人彻底“安排”了的陈星。
陈星没有直接回招待所。
他拐到街角的供销社,买了一瓶地瓜烧和父亲生前爱吃的酒糟糕揣在怀里,朝着城郊的墓地走去。
冬日的墓地格外萧瑟,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排排低矮的墓碑沉默地矗立着,像一片被遗忘的灰色森林。
陈星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角落,在一块半旧的花岗岩墓碑前停下。
碑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照片已经模糊不清。
他沉默地蹲下身,用手一点点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和枯叶。
“爹,我来看你了。”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拧开酒瓶盖子,将清澈辛辣的液体缓缓倾倒在墓碑前,酒液渗入干燥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味。
“给您带了点酒,天冷,喝点暖暖。”
他又从怀里掏出酒糟糕,端正地摆在墓前,“还有吃的……您以前就好这口,说顶饿。”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就着蹲着的姿势,往后挪了挪,直接席地坐在了冰冷的土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这样能离父亲更近一些。
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
陈星缩了缩脖子,把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些空洞,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沉睡的父亲倾诉:
“爹,好久没来了……部队忙,后来……后来又去上学了……”
“家里……家里都还行。
娘身体还挺硬朗,大哥顶了您的职,现在也挺好……大嫂生了儿子,叫宝根,虎头虎脑的,您要是见了,肯定喜欢……”
他说着家里的情况,语气平静有些刻板,像是在汇报工作。
但渐渐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哽咽:
“爹……我……我要结婚了。”
提到这个,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
“她叫木齐章,是个大学生……人特别好,有文化,有主意,对我也好……她家里人也都很实在……”
“您要是还在……肯定……肯定也会喜欢她的……”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
长时间的沉默。
寒风依旧呼啸。
忽然,他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压抑的抽泣声终于无法控制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他蜷起腿,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爹……我……我好想你……”
积压了多年的思念、委屈、在家庭中感受到的冷漠和孤立,以及对父爱温暖的渴望,在这一刻,对着这座冰冷的墓碑,彻底决堤。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他们……他们都不欢迎我……娘只想着大哥……家里没有我的地方了……”
“……娘说……说只给十块钱……”
“爹……你要是还在……该多好……你肯定会帮我张罗……会替我高兴的……”
他哭得不能自已,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下的冻土上。
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墓地,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军人的坚强和成年人的隐忍,毫无保留地展现内心最深的脆弱和思念。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
陈星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用手掌撑着冰冷的地面,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眼神虽然依旧悲伤,却多了一丝坚定。
“爹,我走了。”
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
“您放心,我会把日子过好的,等定了日子,再带她来看您。”
说完,他毅然转过身,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片埋葬着他至亲也承载着他最深脆弱的地方。
寒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也吹散了些许心头的阴霾。
对父亲的思念无法磨灭,但生活总要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