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陈满仓知道了不少事:芍儿是老芍药根精,修了五十年才化形,平时藏在花苞里,能听见人说话,能闻见草木的气;她偷花瓣是想帮人——薄荷里加花瓣能提神,陈皮混芍药香能开胃,连林巧儿的绣线,都是她把花瓣揉碎了化的。
“可你上次给我送的止痛汁,真管用。”陈满仓把蜜饯推给她,“以后别偷偷摸摸的,想吃什么,跟我说。”
芍儿捏起颗蜜饯,小口小口啃着,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能帮你捣药吗?我闻得出哪株草药最有劲儿。”
她捣药的样子很认真,踮着脚够药臼,用花瓣裹着药杵,捣出来的药粉细得像雪。就是总走神——看见蝴蝶飞过会追出去,听见蜜蜂叫会停下打招呼,有回还把甘草和当归弄混了,害得陈满仓重配了三遍。
“你这记性,跟丫丫似的。”陈满仓笑着敲她的小脑袋,见她的花瓣裙沾了药粉,像撒了层霜,“下次再弄错,就没蜜饯吃了。”
芍儿的嘴撅得能挂油瓶,却悄悄往他药篓里塞了片新摘的芍药瓣——这是她藏起来的“私货”,说是能让苍术的药性更足。
芍儿在凉棚住了下来。陈满仓给她做了个木匣子,垫上晒干的薰衣草,算是她的床;林巧儿绣了件小褂子,用染了芍药汁的丝线,穿在她身上,正好遮住花瓣裙的缝隙;丫丫每天放学都来,教她数药籽,两人趴在石桌上,把紫苏籽摆成小房子的样子。
可芍儿总惹出点小麻烦。她帮陈满仓晒药,想让药干得快点,对着竹匾吹了口灵气,结果薄荷都抽出嫩芽,金银花直接开了花;她见巧儿绣“莲塘图”缺莲线,偷偷用荷叶汁染线,染出来的线倒鲜亮,就是带着股芍药香,绣出来的莲花总被蜜蜂追着叮。
最离谱的是帮赵屠户家治猪。赵屠户家的母猪不肯吃食,他急得直跺脚,陈满仓带着芍儿去看,刚走到猪圈旁,芍儿就打了个喷嚏——这次喷出的金粉落在猪食槽里,母猪没怎么样,槽边的杂草倒疯长起来,半天就蹿到半人高,还开了满丛的芍药花。
“这、这咋回事?”赵屠户举着刀要砍草,被陈满仓拦住。
“是、是我家新种的花草,跑错地方了。”陈满仓的脸直发烫,拉着芍儿往回走,“你以后离猪圈远点!”
芍儿缩着脖子跟在后头,手里还攥着片猪食槽里的菜叶:“那母猪是胀气,我本来想帮它顺顺气的……”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渐渐传开了:陈药农的药田闹“花仙”,能让草开花,能让药发芽。有天镇上的药商王胖子闻着味来了,腆着肚子蹲在芍药花丛前,盯着最老的那株根须直咽口水。
“陈老哥,这芍药卖不?”王胖子掏出银子,“五十两,挖走当盆景,保准能活。”
陈满仓把银子推回去:“不卖,这是老根,动不得。”
“一百两!”王胖子又加了码,“你看你这药田,有这宝贝在,还愁没生意?挖走了我给你买新的花种,比这金贵。”
他正说着,突然“哎哟”一声跳起来,只见裤腿上缠着圈芍药藤,藤上的小刺扎得他直哆嗦。陈满仓刚要去解,藤子突然自己松开,缩回花丛里,花丛里传来芍儿的闷笑——是她偷偷使的坏。
王胖子没再提买花的事,却在第二天带了两个伙计来,趁陈满仓去赶集,想偷偷挖根。两人刚把锄头插进土里,就见周围的芍药花都晃了起来,花瓣像雪似的落下来,落在他们脚边,化成黏糊糊的花蜜,把两人的鞋粘在地上,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等陈满仓回来时,就见两个伙计在花丛边跳脚,王胖子蹲在旁边啃干粮,见了他,脸涨得通红:“陈老哥,这、这花成精了!”
陈满仓没理他,对着花丛喊:“芍儿,别闹了。”花丛里的花瓣慢慢停了,粘住伙计鞋子的花蜜也渐渐干了,只留下点芍药香。
王胖子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撂下话:“这花我要定了!”
芍儿从花丛里钻出来,攥着拳头:“他要是再来,我就用藤子捆住他!”
陈满仓摸着她的头笑:“不用捆,咱有法子让他自己走。”他往灶房走,“我教你配‘痒痒粉’,用苍术和薄荷配的,沾着就痒,不伤身子。”
芍儿的眼睛亮了,跟着他往灶房跑,裙角的花瓣扫过药篓,里面的紫苏籽突然“啪”地裂开,冒出点绿芽——这次她没打喷嚏,是真的学会控制灵气了。
王胖子没亲自来,却托人带了包“好东西”——说是给陈满仓的“花肥”,用骨头和油渣拌的,肥效足。陈满仓打开纸包闻了闻,一股酸臭味呛得他直皱眉:“这是没发酵的生肥,会烧根的!”
他把肥倒在远离芍药根的地方,刚要埋土,就见芍儿从木匣子里钻出来,小脸煞白:“这、这里面有药!能让花草烂根的药!”
陈满仓心里一沉——王胖子是想毁了芍药根。他把生肥全挖出来,用石灰埋了,又在花丛周围撒了圈艾草:“别怕,有我在,他动不了你。”
可王胖子没罢休。夜里,陈满仓被狗叫声惊醒,披衣出门,见药田边有几个黑影,正举着锄头往芍药根挖。他抄起扁担就冲过去:“住手!”
黑影见被发现,扔下锄头就跑,其中一个被石头绊倒,露出半张脸——是王胖子的伙计。陈满仓看着被挖开的土坑,老芍药的根须断了两根,渗出点透明的汁,像在流血。
“造孽啊!”陈满仓蹲下来,用手把土培回去,指缝被根须的细刺扎破,渗出血珠。突然,他感觉手心一暖,断了的根须周围,冒出点粉白的光,扎破的伤口竟不疼了。
芍儿站在花丛边,眼睛红红的,身上的花瓣裙少了层,像是耗了力气:“我能自己长好,就是、就是要睡几天。”她说着往花苞里缩,“你别担心,也别去找王胖子算账,我有法子。”
第二天一早,陈满仓发现芍药花丛没什么变化,只是周围的泥土更湿润了。可镇上却炸开了锅——王胖子的药铺突然开满了芍药花,柜台缝里、药罐底下、连他睡觉的被窝里,都钻出细藤,开着粉白的花,怎么拔都拔不尽,拔了又长,长了又开,药铺的药全被花藤缠坏了,连账房先生的算盘都被花瓣堵了缝。
“是花仙报复!”有人在药铺外喊,“谁让他想挖芍香村的老芍药!”
王胖子气得直跳脚,请了道士来做法,道士刚摆开阵仗,就被花藤缠住了胡子,疼得嗷嗷叫。最后没办法,他只能灰溜溜地带着伙计离开镇子,临走前还对着芍香村的方向作揖:“花仙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他一走,药铺的花藤就谢了,像是从没长过。这事传到芍香村,村里人都跑到陈满仓的药田看热闹,见芍药开得比以前更盛,花瓣上还沾着点金粉似的光。
“真有花仙啊!”赵屠户举着刚杀的猪肉来谢,“要不是花仙,我还得被那胖子坑银子呢!”
林巧儿也送来新绣的帕子,上面的芍药开得活灵活现:“我给花仙绣的,保准喜欢。”
丫丫抱着芍儿的木匣子,里面垫着新采的薰衣草:“芍儿姐姐,你快出来看,大家都给你送礼物啦!”
木匣子没动静,可芍药花丛里,最老的那株花苞突然轻轻晃了晃,飘下片粉白的花瓣,落在丫丫的手心里——瓣尖卷着,像在笑。
秋分那天,芍儿终于从花苞里钻出来了。她比以前高了点,花瓣裙添了层新瓣,额前的小苞也绽开了半朵,灵气足了不少。陈满仓发现,她捣药时不再走神,吹灵气时能控制分寸,连帮巧儿染线,都能调出七种芍药色,每种都带着不同的香。
“你这是长进了。”陈满仓看着竹匾里的药粉,细得像筛过的雪。
芍儿正用花瓣给丫丫的布娃娃做裙子,闻言抬起头:“我睡的时候,听见根须在土里说话,它们教我的。”
她没说的是,那些根须告诉她:草木的灵气,从来不是用来斗的,是用来护的——护着种它的人,护着长它的地,护着这方水土里的烟火气。
冬天下雪时,芍儿第一次看见雪,兴奋地在药田边转圈,裙角的花瓣沾着雪花,像落了满裙的星星。陈满仓给她缝了件小棉袄,用丫丫穿旧的棉袄改的,套在花瓣裙外面,正好护住细得像草茎的胳膊。
“这样就不冷了。”陈满仓帮她系好扣子,见她的头发上落了片雪,伸手拂掉。
芍儿突然抱住他的手指——她的手刚够到他的指节,声音软乎乎的:“等我再长高点,就能帮你背药篓了。”
开春后,芍香村的芍药开得格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