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发现自家扫帚成精那天,正蹲在门槛上啃凉红薯。
秋阳把院坝晒得暖烘烘的,墙根下的蟋蟀正扯着嗓子唱,他眯缝着眼打盹,冷不丁听见身后一声轻响。回头看时,灶台上的粗瓷碗正慢悠悠晃到桌边,眼看要掉下去,墙角那把用了三年的老扫帚突然地立起来,竹枝扎成的扫帚头轻巧一卷,稳稳托住了碗。
扫帚柄还在微微发颤,像是做完坏事的孩子在发抖。
王老汉嘴里的红薯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他活了五十八年,见过黄鼠狼拜月,听过狐狸讨封,可没听说过扫帚还能成精的。那扫帚是他三年前从山货市上淘来的,竹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扫帚头扎着红布条,如今那布条正随着扫帚的抖动轻轻晃,活像条怯生生的尾巴。
你......你是个啥东西?王老汉的声音直打颤,手在门后摸了半天,才摸到那根用了十年的枣木拐杖。
扫帚地缩到门后,扫帚头往墙缝里钻,竹柄却不老实,偷偷往外探了半寸。王老汉这才发现,往常总沾着锅灰的扫帚头竟白净了不少,红布条也鲜亮得像新染的。
成精了还知道藏?王老汉突然笑了,他年轻时候听爹说过,老物件用久了沾了人气,是会生出灵性的。他拄着拐杖站起来,故意重重咳嗽两声,出来吧,我不打你。
扫帚迟疑着挪出来,竹柄在地上磕了磕,像是在磕头。王老汉瞅着它那副模样,突然想起早逝的小孙子,也是这么怯生生的,做错事就往门后躲。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薯,拍了拍灰又塞回嘴里:罢了罢了,横竖我这孤老头子也没人作伴,留着你打个杂也好。
扫帚像是听懂了,竹柄欢快地在地上转了个圈,带起一阵风,把王老汉掉在衣襟上的红薯渣扫得干干净净。
打这天起,王老汉的日子就多了桩乐事。白日里他照旧扛着锄头下地,那扫帚便乖乖靠在墙角,装作普通物件。可只要他一出门,屋里就热闹起来——扫帚地蹦到炕头,用软乎乎的扫帚头掸掉灰尘;再地滑到灶台,把昨晚没收拾的碗筷归置整齐;最绝的是扫院子,它不用人扶,自己就能贴着地面游走,连砖缝里的草籽都能扫出来。
王老汉头回发现时,差点把手里的烟锅子掉地上。他傍晚回家,老远就看见自家院子干干净净,连鸡屎都没了踪影。进了屋,炕铺得平平整整,桌上还摆着他早上没喝完的凉茶,连碗沿的垢都擦得锃亮。
你这小东西,倒比雇来的长工还勤快。王老汉笑着摸了摸扫帚柄,那竹柄竟微微发烫,像是害了羞。
可精怪毕竟是精怪,总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方。有回王老汉把刚纳好的鞋底搁在窗台上晒,转脸就被扫帚扫进了柴火堆——在它眼里,那团带线的布片子大概也算。还有次更离谱,隔壁张寡妇来借酱油,前脚刚走,扫帚就地冲出去,把人家掉在门口的红头绳给卷了回来,规规矩矩摆在王老汉面前,像是在邀功。
你这傻东西!王老汉又气又笑,拿着红头绳去还,被张寡妇打趣了半天,说他老了老了倒学会捡姑娘家的物件了。
王老汉回来时,见扫帚正委屈地蹲在门后,扫帚头蔫蔫地耷拉着,红布条也无精打采的。他本想骂两句,见这模样又心软了,蹲下来哄: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教你。以后除了咱家的灰,别家的东西不能动,知道不?
扫帚地抬起头,竹柄在地上轻轻磕了三下。
自那以后,扫帚像是长了记性,不光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学会了看王老汉的眼色。王老汉咳嗽时,它会把炕边的薄毯往他身边推推;王老汉咂摸嘴时,它会把灶台上的腌菜坛子往桌边挪挪。有回王老汉夜里起夜摔了一跤,还没来得及喊疼,扫帚就地从墙角窜过来,用竹柄费力地去够墙上的油灯,那焦急的模样,活像个慌了神的孩子。
王老汉心里暖烘烘的,给它取了个名,叫。
灰灰这名字一叫开,扫帚精像是更活泛了。有时王老汉坐在院里编筐,灰灰就立在旁边,竹柄时不时往他手背上蹭,像是在撒娇。王老汉编累了,就拿它当拐杖拄着,慢悠悠在村里晃荡,惹得邻居们直笑:王老汉,你这扫帚都快成你第三条腿了。
王老汉总是乐呵呵地应:它比腿听话。
可平静日子没过多久,就出了岔子。
那天是村里的集日,王老汉提着篮子去赶集,临走时叮嘱灰灰:乖乖在家,别乱走。灰灰在门后磕了磕柄,算是应了。
可王老汉刚走到村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王大爷,您家扫帚跑出来啦!他回头一瞅,魂都差点吓飞——灰灰正地跟在他身后,扫帚头还欢快地左右摇摆,活像条跟着主人的小狗。
你这捣蛋鬼!王老汉又急又气,赶紧往回赶,灰灰却以为他在跟自己玩,竟地一下窜到他前头,还调皮地用扫帚头勾了勾他的裤脚。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路上的村民都看直了眼,有个小孩吓得直哭:娘!扫帚自己会跑!
王老汉脸都白了,抓起灰灰就往家跑,背后的议论声嗡嗡的,像一群追着人的马蜂。他把灰灰扔进门,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直喘气。
灰灰像是知道闯了祸,蔫蔫地缩在墙角,扫帚头都耷拉到地上了。
你说你,让你在家待着,跑出来干啥?王老汉指着它,气不打一处来,被人当成妖怪烧了怎么办?
灰灰一动不动,红布条却慢慢褪成了浅粉色,像是哭了。
王老汉看着又心疼,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也是想跟着我。他蹲下来,摸了摸灰灰的扫帚头,只是这人间不比山里,精怪露了形迹,没好果子吃。
灰灰轻轻蹭了蹭他的手,竹柄微微颤抖着。
打这以后,灰灰再不敢乱跑了,可村里的风言风语却没停。都说王老汉家出了邪祟,连扫帚都成了精。有人说看见灰灰夜里在院里跳舞,还有人说听见王老汉跟扫帚说话。最离谱的是张寡妇,说她半夜起夜,看见王老汉家的扫帚飞到房顶上,正对着月亮磕头。
王老汉,你家那扫帚怕是不干净,趁早烧了吧。村东头的李巫婆背着褡裳上门,神神叨叨地说,我给你画道符,保准邪祟不敢再来。
王老汉把她往门外推:去去去,我家灰灰乖着呢,不比你这装神弄鬼的强?
李巫婆被推得一个趔趄,撒泼道:好你个王老汉,被妖怪迷了心窍!等哪天它吸了你的精气,看你后悔不后悔!
这话戳在王老汉心上,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墙角静悄悄的灰灰,心里犯了嘀咕。是啊,精怪就是精怪,哪有跟人长久相处的道理?万一日后它真害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灰灰这阵子的好,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它会在他咳嗽时把水端到床边,会在他编筐时把散落的篾条归拢整齐,会在他看着夕阳发呆时,安安静静地立在他身边,像个懂事的孩子。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老汉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摸了摸灰灰的竹柄,只要你不害人,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灰灰像是听懂了,扫帚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暖乎乎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灰灰学乖了,只在王老汉一个人时才出来活动。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年冬天来得早,一场大雪把村子盖得严严实实。王老汉夜里突发急病,浑身滚烫,意识都模糊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他额头蹭来蹭去,凉丝丝的,很舒服。他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等他再次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炕边坐着村里的赤脚医生,正给他量体温。见他醒了,医生松了口气:王大爷,您可算醒了,昨晚可把我们吓坏了。
王老汉懵懵的:你咋知道我病了?
还说呢,医生指了指门口,昨晚雪那么大,你家扫帚突然跑到我家门口,一个劲地用柄敲我门,我开门一看,它就掉头往你家跑,我跟着过来才发现你烧得迷迷糊糊的。
王老汉心里一惊,看向墙角。灰灰缩在那里,扫帚头沾着雪水,冻得硬邦邦的,红布条上还结了层薄冰,显然是在雪地里跑了不少路。
这......王老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
医生收拾着药箱,打趣道:您家这扫帚可真通人性,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见扫帚会报信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说真的,王大爷,您一个人住着太危险,要不还是搬去村尾的敬老院吧?
王老汉摇摇头:不去,我在这儿住惯了。他看向灰灰,心里酸酸的,我还有个伴呢。
医生走后,王老汉挣扎着坐起来,把灰灰抱到炕上,用被子裹着。灰灰的竹柄冰凉冰凉的,王老汉就用手捂着,直到它慢慢暖和过来。
傻东西,那么大的雪,就不怕冻坏了?王老汉的声音有点哽咽。
灰灰从被子里探出头,用扫帚头轻轻蹭他的脸,像是在撒娇。
打这天起,村里人对灰灰的看法变了。有人说它是通人性的灵物,也有人说它是来报恩的。张寡妇见了王老汉,还笑着说:王大爷,您家灰灰比亲儿子还孝顺呢。
王老汉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春去秋来,又过了好几年。王老汉的背更驼了,走路也颤巍巍的,可精气神却很好。灰灰也长了,王老汉每年都给它换些新的竹枝,如今的灰灰,扫帚头又大又蓬松,红布条也换了新的,鲜艳得很。
这天,王老汉坐在院里晒太阳,看着灰灰在院里转圈玩,突然叹了口气:灰灰啊,我这把老骨头,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
灰灰停了下来,竹柄往他手边凑了凑。
我走了以后,你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吧,王老汉摸着它的竹柄,慢悠悠地说,别让人发现了,也别再轻易帮人了,人心复杂,不像我这老头子,好糊弄。
灰灰的扫帚头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像是在哭。
王老汉笑了:哭啥,人总有这么一天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枚磨得光滑的铜铃,这是我家小孙子的长命锁上拆下来的,给你挂上,以后走夜路,铃铛响,也能壮壮胆。
他把铜铃系在灰灰的红布条上,铜铃叮铃铃响了两声,很好听。
灰灰用扫帚头轻轻碰了碰铜铃,又蹭了蹭王老汉的手,像是在道谢。
又过了两年,王老汉在一个清晨安详地去了。村里人发现时,他正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笑,像是做了个好梦。灰灰就立在床边,安安静静的,像个守灵的孝子。
村里人商量着给王老汉办后事,有人说把那扫帚扔了,也有人说留着做个念想。最后还是村支书拍板:王大爷生前那么宝贝它,就给它留着吧。
葬礼那天,灰灰就立在灵堂旁边,铜铃偶尔响一声,像是在哭。
王老汉下葬后,村里人就再也没见过灰灰。有人说在山里看见过一把带铜铃的扫帚,在溪边喝水;也有人说在赶集的路上,看见一把扫帚跟着个孤零零的小孩,帮他挡开人群。
只有王老汉那间老屋,总有人说,逢年过节,屋里会传出扫地的声音,唰唰唰的,听得人心安。
后来,村里的孩子哭闹时,大人就会说:再哭,就让灰灰来给你扫扫,把你不听话的坏毛病都扫走。孩子们就立马不哭了,好奇地问:灰灰是谁呀?
大人们就会笑着说:是个好东西,是个会帮人扫地,还会报恩的好东西。
而那枚系在红布条上的铜铃,据说每逢月圆之夜,还会在山里叮铃铃地响,像是在跟月亮说悄悄话,说一个老头子和一把扫帚的故事,说一段平平淡淡,却又暖人心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