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业食堂”的供应商招标会,成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张磊的个人表演秀。
那份由他和王芳芳的心血、林雪的智慧共同铸就的、厚达五十页的完美方案,像一艘全副武装的航空母舰,以一种降维打击的、碾压性的姿态,将所有竞争对手的“小舢板”撞得粉碎!
当采购总监陈经理当场宣布,“磊芳贸易有限公司”以绝对优势中标时,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般的、充满了敬畏和嫉妒的眼神,看着那个穿着廉价西装,却说出了最顶尖商业逻辑的、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而张磊,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对着评委席,对着所有竞争对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狂喜,没有骄傲。 只有一种,在历经了地狱般的磨砺之后,王者归来般的、冰冷的平静。
……
深夜,宏业集团总部大厦,顶层,灯火通明。
“干杯!”
张磊、王芳芳和林雪,三人围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将三杯冰镇的可乐,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没有香槟,没有庆功宴。 对他们这支刚刚打赢了第一场生死之战的“草台班子”来说,这三杯可乐,就是全世界最甘美的胜利佳酿。
“漂亮!”林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赞许笑容,她看着张磊,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欣赏”的、灼人的光芒,“张磊,我承认,你又一次,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
“都是林总您指导得好。”张磊笑了,那笑容,疲惫,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光彩。
“不。”林雪摇了摇头,“我的指导,只是给了你一套华丽的盔甲。但真正让你赢得这场战争的,是你那套,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江湖刀法’。”
“我们赢了。”王芳芳看着那份刚刚签下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合同,眼眶,没来由地,又是一热,“弟,我们……我们真的做到了!”
“这只是第一步。”林雪将杯中的可乐一饮而尽,脸上那短暂的柔和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商业精英的、绝对的冷静和锐利,“陈经理那边,虽然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了你们最高的评分。但‘宏业’的规矩,向来只看结果。如果三个月的试用期内,你们的供货质量和成本控制,达不到方案上承诺的标准,我一样保不住你们。”
“林总您放心!”张磊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我张磊,用我的人头跟您保证!我们交出来的答卷,只会比方案上写的,更漂亮!”
“很好。”林雪点了点头,她走到巨大的白板前,拿起笔,“那现在,我们就来开‘磊芳’的,第一次,正式的战略复盘会。”
“拿下‘宏业食堂’,只是解决了我们‘生存’的问题。但要想真正地‘活下去’,甚至‘活得好’,我们必须立刻规划下一步。”
她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画着各种复杂的框架图和逻辑线。
“根据我最新的分析,你们的模式,最大的优势,是拥有张磊这个‘超级个体’,他对非标准化风险的把控能力,是我见过最强的。但最大的劣势,也恰恰是,你们只有一个张磊。”
“一旦业务扩张,订单量超过他个人能力的临界点,你们那套‘江湖规矩’,就会立刻失灵,甚至反噬!”
张磊和王芳芳听得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她那强大商业洞察力的、由衷的敬佩。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张磊的‘不可复制性’,转化成一套‘可以复制’的标准化流程!”林雪的眼睛越来越亮,像两颗在黑夜中高速运转的星辰,“我们必须立刻开发一套属于‘磊芳’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供应商信用评级和风险监控系统!”
“这让我想起了我去年在哈佛商学院,研究过的一个经典案例。”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学者般的、狂热的兴奋之中,“欧洲最大的零售集团‘沃格’,在零八年金融危机时,也面临着和你们类似的供应链困境。他们当时的cEo,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那个充满了各种专业名词和复杂商业逻辑的“mbA案例”。
张磊起初还能勉强跟上她的思路,但渐渐地,当“对冲基金”、“杠杆收购”、“期权激励”这些他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汇,像子弹一样从林雪嘴里蹦出来时,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但他没有退缩。
他反而像一个最好学的、最饥渴的学生,将自己那套草根的“江湖理论”,不断地抛出来,去和她那高高在上的“学院派”思想,进行最激烈、最直接的碰撞!
“不对!林总,我觉得他们当时最大的问题,不是资金链!”张磊猛地一拍桌子,眼睛亮得吓人,“是他们忽略了那些运输工会的力量!如果是我,我不会去跟银行谈,我会直接找到那个运输工会的头儿,请他喝一顿酒!”
“哦?”林雪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更感兴趣的表情,“你的意思是,利用非官方的‘关键人物’,来撬动整个利益链条?”
“对!就是擒贼先擒王!”
“有意思……”林雪的嘴角,勾起一抹棋逢对手般的、兴奋的弧度,“你这种‘非对称博弈’的思路,倒是跟凯恩斯晚年提出的一个假设,不谋而合……”
两个人,一个引经据典,将最前沿的商业理论,信手拈来。 一个见招拆招,将最底层的江湖智慧,运用得出神入化。
他们就像两块失散多年的、严丝合缝的齿轮,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彼此,然后,以前所未有的、惊人的默契,高速地,运转了起来!
整个会议室里,都充满了他们那因为激烈的思想碰撞而产生的、噼里啪啦的、名为“共鸣”的火花!
而王芳芳,就坐在这片璀璨的火花之外。
她静静地坐在桌边,手里握着笔,面前摊着账本,像一个被遗忘的、忠实的书记员。
她努力地,想跟上他们的节奏。 她努力地,想听懂他们口中那些,她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陌生的名词。
可是,她发现,她做不到。
她的世界,是由数字、报表和法律条文构筑起来的。她的思维,是严谨的,是线性的,是一是一,二是二。
而他们谈论的那个世界,是立体的,是多维的,是充满了各种变量和无限可能的。
那个世界,她看得见,摸得着,甚至能计算出它的价值。 但她,却融不进去。
当张磊兴奋地在白板上,画下他那个“擒贼先擒王”的草根构架时,他回头,问了她一句:“姐,你觉得呢?”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说他的这个想法,在财务上,存在多大的风险?还是说,这个构想,不符合公司法的哪条哪款?
这些,在他们那宏大的、充满了想象力的战略蓝图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和……不合时宜。
“……数据上,没问题。”最终,她只能低下头,给出了一个最安全,也最无力的答案。
张磊和林雪对视了一眼,笑了。然后,便又投入到了他们那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激烈的头脑风暴之中。
那一刻,王芳芳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缓缓地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三个空了的可乐杯。
“我去……给你们倒点水。”她的声音很轻。
那两个早已陷入了思想狂欢的人,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王芳芳走到会议室外面的茶水间。
她站在饮水机前,听着那“咕咚咕咚”的接水声,又回头,透过茶水间那巨大的玻璃墙,看向了会议室里的那两个人。
他们正并肩站在白板前,头挨得很近,因为一个共同的、绝妙的想法,而同时露出了兴奋的、心领神会的笑容。
灯光,将他们那同样年轻、同样才华横溢、也同样充满了野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就像传说中的,伯牙与子期,高山与流水。 他们,是属于同一个世界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自己呢?
王芳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从深圳带来的、早已过时了的职业套裙。又看了看手里那三个,廉价的、塑料的、一次性的水杯。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残酷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距离”的东西。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个,能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唯一的拯救者。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他身后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可替代的军师。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悲哀地发现。 自己,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在他最寒冷、最饥饿的时候,为他递上一碗热汤的……姐姐。
现在,他长大了。 他找到了,一个能带他飞向更高天空的、真正的同类。
而她这只,只能在地面上奔跑的、平凡的燕子,也终于,再也跟不上,他那属于雄鹰的、翅膀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端着那三杯水,走回会议室,将其中两杯,轻轻地,放在了那两个依旧在激烈讨论的人的面前。
“谢谢姐。”张磊头也不回地,随口说了一句。
那声“姐”,在此刻听来,却是那么的刺耳。
她默默地,走回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那张,写满了精准数字的财务报表,却感觉,那些熟悉的字符,在灯光下,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 她和张磊之间,那条原本清晰的、相依为命的羁绊,已经出现了一道,虽然微小,却再也无法修复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