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婆子与春燕离了怡红院,一路往蘅芜苑去。
我虽未跟随,但心中却能料想那场景。经了方才那一场惊吓,那何婆子此刻定然是战战兢兢,再无半分先前的气焰了。
果然,后来听春燕细细说起,她们到了蘅芜苑时,正值宝姑娘、林姑娘并薛姨太太在内间用饭,莺儿在外头伺候,见她们来了,便自去茶房里泡茶。
春燕便拉着她娘,径直走到莺儿面前,脸上堆起歉然的笑容,细声细气地说道:“好姐姐,方才在柳堤上,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言语间冲撞了姐姐,还带累姐姐生了气。特特来给姐姐赔个不是,万望姐姐别放在心上,莫嗔莫怪才好。”
那何婆子也在一旁挤着笑脸,连声附和。
莺儿是何等机敏之人,见她们母女亲自上门赔罪,又是这般谦卑态度,先前那点不快倒也散了。
她脸上立刻绽开平日里那温和得体的笑容,忙放下茶盘,让座倒茶,口中说道:“快别这么说,原也是我一时嘴快,说了句顽话,倒惹出这许多事来。既来了,坐下喝杯茶再走。”
春燕和她娘哪里敢坐?只连声说“还有差事”,便匆匆告辞出来。
刚走出蘅芜苑不远,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妈妈,姐姐,略站一站!”
回头一看,却是蕊官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出来。她走到近前,将一个用干净纸包着的小包塞到春燕手里,喘着气笑道:“这是前儿宝姑娘给的蔷薇硝,我使不完,烦劳姐姐带回去给芳官擦脸吧,听说他这两日脸上也有些痒痒。”
春燕接过那小包,触手微凉,她心里明白,这哪里是宝姑娘给的?
分明是蕊官记挂着芳官,或是藕官托她转交,寻的由头罢了。
她不禁笑道:“你们也忒小气了!难道我们还短了这个给他?巴巴的又让你弄一包给他送去。”
蕊官却认真道:“他的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心意。好姐姐,你千万替我带到了才好。”
春燕见她执着,只得收了,揣在怀里。娘儿两个这才转身回来。
回到怡红院时,正值贾环、贾琮两位爷来问候宝玉的病,刚被让进屋里去。
春燕便对她娘说道:“娘,你且在这里等等,或是先回去歇歇,只我进去回话便是了。”
那何婆子经过方才宝玉“放出去”的话,又见了蘅芜苑的排场,此刻对女儿竟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
她连忙点头道:“哎,好,你去,你去。我就在这里等着。”那副百依百顺的样子,与先前喊打喊杀的泼悍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春燕进了屋,宝玉正与贾环、贾琮说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见她进来,目光便望了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春燕会意,知道宝玉是问赔罪的事,便也微微颔首,垂手站到一边,并不言语。
宝玉见事已办妥,便不再看她。
春燕略站了片刻,见无他事,便悄悄转身出来,走到廊下,对着里间正伺候茶水的芳官使了个眼色。
芳官会意,寻了个空子溜了出来。
春燕将她拉到僻静处,方悄声道:“方才在蘅芜苑外头遇见蕊官,她特意追出来,给了我这个,说是给你擦脸的蔷薇硝。”说着,便将那小纸包塞到芳官手里。
芳官接过,捏在手里,那纸包小小的,却似乎带着蕊官、藕官她们那份同病相怜的情谊,她心里不由得一暖,低声道:“难为她想着。”
两人正说着,忽听屋里宝玉提高了声音,带着笑意问道:“芳官,你手里捏着什么好东西呢?”
原来芳官出来时,手里还攥着那包硝,被宝玉眼尖瞧见了。
芳官忙走进屋里,将那纸包递到宝玉面前,笑道:“回二爷,是蕊官给的蔷薇硝,说是擦春癣用的。”
宝玉接过去,捏在指尖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冽的甜香沁人心脾,他点头笑道:“这硝倒是细腻。难为蕊官想得到你,惦记着你脸上不适。”
他这话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坐在下首的贾环听了,便伸长了脖子,像只嗅到鱼腥的猫儿,眯着眼瞧了一瞧,又吸了吸鼻子,闻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脸上便露出些馋涎的意思。
他弯下腰,竟从靴筒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双手捧着,涎着脸笑道:“好二哥,这硝闻着怪香的,你横竖也用不完,分我一半儿擦擦脸罢?”
宝玉素来不喜贾环这般猥琐形状,但既是弟弟开口讨要,他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敷衍道:“这……” 手上便要去解那纸包。
芳官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大急。这硝是蕊官所赠,意义不同,她哪里舍得给贾环这等人物?
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宝玉的手,脸上堆起俏皮的笑容,说道:“二爷别动这个。这是蕊官的心意,我不好转送人。我平日里自己也常使的,还剩了些,我这就去另拿些来给环三爷。”
说着,便对宝玉使了个眼色。
宝玉会意,知她不愿,便顺势将纸包包好,递还给她,笑道:“既如此,你快去取来吧。”
芳官接了硝,如同护着宝贝一般,紧紧攥在手里,自去妆奁那边寻找。
她打开自己平日放脂粉头油的奁盒,仔细翻找,却见那盛放蔷薇硝的小瓷盒里竟是空空如也,早上明明还剩了些底子的。
她心中疑惑,蹙眉问旁边的小丫头:“你们谁见我那蔷薇硝了?早上还有的,怎么转眼就没了?”
小丫头们都摇头说不知。
麝月正在旁边安排午饭的碗箸,见她又为这点小事耽搁,不免有些烦躁,说道:“我的小祖宗!这都什么时辰了,且忙着打发两位爷要紧!不过是这屋里谁一时短了,顺手使了,值什么!你不管拿些什么别的给他们,他们那双眼睛,哪里就分辨得出来?快些打发了他们去是正经,咱们也好安稳吃饭。”
芳官被麝月一顿数落,又见贾环还眼巴巴等着,无奈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