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潇湘馆里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我奉宝玉之命给黛玉送新得的茶叶,刚走到窗下,就听见里头传来低语声。
透过茜纱窗,我看见紫鹃正坐在黛玉榻前的脚凳上,已经宽了外衣,显然是准备歇下了。
黛玉靠在引枕上,面色比前几日好些,但眼下的青影依然明显。
宝玉的心倒实。紫鹃悄声道,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
黛玉垂眸不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锦被上的流苏。烛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得那双含情目愈发深邃。
紫鹃等了半晌,见黛玉不答,又自言自语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忽然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我站在窗外,看见紫鹃不但不恼,反而笑了: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
夜风很凉,我拢了拢衣襟,听见紫鹃的声音愈发恳切: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黛玉别过脸去,可我看得见她耳根微微发红。
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紫鹃继续道,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
这时,一片竹叶被风吹落,打在窗棂上。黛玉闻声抬眼,急忙侧身隐在竹影里。
公子王孙虽多,紫鹃的声音低沉下来,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
我听见黛玉轻轻叹了口气。
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紫鹃越说越急,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猛地坐起身,声音带着颤: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
紫鹃却笑了: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
说着,她竟自吹熄了榻边的烛火,躺下了。
我在窗外站了许久,直到月色西斜。屋里再无声响,但我分明听见极力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我特意早些过来。才进院门,就看见雪雁端着水盆从正房出来,对我摇摇头。
姑娘一夜没睡好,雪雁低声道,刚盥漱了,只吃了半碗燕窝粥。
我掀帘进去,见黛玉正对镜梳妆。镜中的人儿眼圈红肿,虽然敷了粉,仍掩不住憔悴。
二爷让送些新茶来。我放下茶罐,轻声道。
黛玉从镜中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了笑:难为他想着。
这时,外头传来贾母的声音:林丫头可起来了?
众人忙迎出去。贾母扶着鸳鸯的手进来,后头跟着王夫人和薛姨妈。
今日可好些了?贾母在榻边坐下,拉着黛玉的手细看,眼睛怎么肿了?可是又哭了?
黛玉低声道:昨夜没睡好,不碍事的。
贾母叹道:你好生养着,缺什么只管说。又回头对王夫人道,前儿送来的燕窝可还够?不够再叫人去买。
王夫人含笑应了。薛姨妈在一旁笑道:要我说,林姑娘这般人品,将来不知哪家有福气。
我注意到黛玉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众人说了一会话,贾母又嘱咐了许多,这才起身离去。送走她们,黛玉显然乏了,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我正要告辞,紫鹃悄悄拉我到外间。
昨日宝玉可好?她低声问。
大好了。我看着她,只是......留着那面镜子不肯撒手。
紫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忧心忡忡:姑娘这般性子,真叫人着急。
我望着里间方向,轻声道:这事急不得。二爷的心意是明白的,只是......
只是什么?紫鹃追问。
我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这府里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张嘴等着说闲话。宝玉和黛玉的情分,就像这潇湘馆的竹子,看似挺拔,实则经不起太多风雨。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他放下书卷:妹妹可好?
好些了。我斟了杯茶递给他,只是眼睛还有些肿。
宝玉闻言,神色黯然:定是又哭了。他忽然起身,我去瞧瞧她。
我忙拦住:二爷才大好,仔细又着了风。方才老太太她们都去瞧过了,说让姑娘好生静养。
宝玉这才不情愿地坐下,又从枕边取出那面小菱花镜把玩。
这镜子......我试探着问,二爷真要时时带着?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这面镜子就像一根线,牵着他和潇湘馆的那份情意。
晚膳时分,宝玉吃得很少。贾母听说,又命人送了几样点心来。我看着满桌的菜肴,忽然想起紫鹃昨夜那番话。
老健春寒秋后热——这话说得在理。老太太年事已高,若真有个好歹,黛玉在这府里的处境只怕更难。
夜深了,我伺候宝玉睡下。他握着那面镜子,很快就睡着了。我吹熄烛火,独自坐在外间做针线。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我想起黛玉昨夜的低泣,想起紫鹃的忧心,想起宝玉的白日里的牵挂......
这大观园里的情意,就像这月光,明明皎洁,却终将被黎明取代。
不知今夜,潇湘馆里是否又有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