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林河畔的惊魂,如同一道冰冷的警钟,提醒着江华五人,北上的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那队深夜疾驰而过的神秘骑手,像不祥的阴影,预示着前方的征途远非单纯的艰苦跋涉,更隐藏着未知的杀机。
他们放弃了在开阔平原边缘露宿的计划,在老韩的带领下,更加深入人迹罕至的丘陵与林地。环境变得愈发严酷。积雪没过膝盖,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凛冽的寒风,俗称“大烟炮”,卷着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能轻易割裂暴露的皮肤,带走身体残存的热量。视线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尽的雪原、枯寂的树林和呼啸的风声。
沈哲明的伤势在盘尼西林的作用下没有恶化,但长途跋涉的消耗让他异常虚弱,大部分时间需要江华和老韩轮流搀扶,甚至在某些陡峭路段需要背负。他的脸色始终苍白,呼吸在严寒中化作一团团急促的白气。陈亮和周大姐互相扶持着,咬紧牙关默默跟随。干粮消耗得很快,周大姐和老韩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寻找食物——挖掘冻土下的草根,敲开冰河尝试捕鱼,运气好时能打到一只瘦弱的雪兔或山鸡,便是难得的美味。
十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北安外围。这座小城是北上进入大兴安岭的重要门户,日军驻军明显增多,气氛比哈尔滨更加肃杀。城墙上有碉堡,门口设着双层岗哨,对进出人员盘查极其严格。
“不能进城。”老韩趴在远离公路的一座雪丘后,用一架破旧的望远镜观察着,“查得太严,我们这伙人太扎眼。”
“必须搞到地图,更详细的地图,还有补给。”江华眉头紧锁。他们手头的地图太过简略,进入茫茫大兴安岭无异于盲人摸象。而且食物和药品都已见底。
“俺去想想办法。”老韩再次展现出地下工作者惊人的生存能力,“城外有些车马店和黑市,专做往山里运货的生意,或许能搭上线,弄到东西。”
这一次,老韩带回来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他通过一个早年跑山货的旧相识,弄到了一份相对详细的北安周边及伊勒呼里山脉南麓的地形图(虽然是日伪时期勘测的,精度有限但远比他们之前的草图详尽),以及一些珍贵的盐、火柴和压缩干粮。但坏消息是,那位旧相识也透露,近来日军对通往伊勒呼里山方向的各条小路也加强了巡逻和封锁,似乎在搜索什么人,或者防备着什么。
“搜索……”江华的心一沉,立刻联想到了那队神秘的骑手和松浦洋行的事件。难道敌人的搜捕网已经张到了这里?
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他们绕过北安城,沿着地图上标示的一条废弃的猎人小道,正式进入了伊勒呼里山脉的余脉。
真正的林海雪原,展现在他们面前。
参天的落叶松、樟子松和白桦林,披着厚重的雪挂,如同沉默的白色巨人,遮蔽了天空。林间光线昏暗,积雪更深,有时甚至能齐腰。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脚踩积雪的“嘎吱”声、风过林梢的呜咽声,以及偶尔不知名动物的窸窣声,更添几分神秘与恐怖。
方向极易迷失,全靠老韩的经验和陈亮看地图、辨星辰的能力。他们像一群小心翼翼的蚂蚁,在巨大的白色迷宫中艰难挪动。
第三天进入深山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烟炮”将他们彻底困住。狂风卷着雪粒,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天地间一片混沌。他们被迫躲在一个背风的岩石凹陷处,紧紧挤在一起,用身体相互取暖,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感受着生命热量一点点被抽离的绝望。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江华不停地拍打着沈哲明和陈亮的脸,生怕他们一睡不起。周大姐和老韩也强打精神,互相说着鼓励的话。
这场暴风雪持续了大半天才渐渐平息。当他们从雪窝里爬出来时,几乎冻成了冰棍,携带的少量干粮也消耗殆尽。
“必须尽快找到抗联的同志!”老韩喘着粗气,胡须和眉毛上都结满了冰霜,“再这样下去,不用鬼子动手,这林子就能把咱们都吞了!”
根据行前组织上提供的极其模糊的信息,以及老韩打听到的零星传闻,活跃在这一带的,应该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的一部。但在这茫茫林海中寻找神出鬼没的抗联队伍,谈何容易?
他们只能一边艰难地向地图上标示的、可能存在的抗联活动区域前进,一边留意着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模糊的足迹、熄灭的篝火余烬、树上不起眼的刻痕……
又过了两天,就在他们几乎要弹尽粮绝,陷入绝境时,转机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探路的老韩,突然蹲下身,仔细查看着雪地上一串几乎被新雪覆盖的足迹。
“这脚印……不是鬼子的皮鞋印……是靰鞡鞋(东北地区一种用猪皮或牛皮缝制的防寒鞋)的印子……而且不止一个人……”老韩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方向……是往那边山谷里去的……”
有希望!
他们立刻打起精神,沿着足迹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追踪。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前方出现了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相对隐蔽的山谷。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山谷时,旁边的雪堆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站住!干啥的?!”
紧接着,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子,脸上涂抹着锅底灰,手里端着老旧步枪(型号很杂,有辽十三式,甚至还有老套筒)的身影,如同从雪地里冒出来一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枪口虽然有些锈迹,但握枪的手很稳,眼神锐利而充满警惕。
是抗联的战士!
江华心中一阵激动,但她立刻压下情绪,上前一步,用事先约定好的暗语,谨慎地开口:
“掌柜的,打听个路,往‘老林子’(暗指抗联根据地)怎么走?俺们是‘关里’(暗指关内党组织)来的,找‘赵掌柜’(一个约定的联络代号)。”
那几个战士交换了一下眼神,警惕并未消除。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小伙子,打量了他们一番,目光尤其在沈哲明那明显不似劳苦大众的脸上和伤腿上停留了片刻,冷冷道:“啥赵掌柜钱掌柜的,俺们这疙瘩没这人。你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对方不接暗语!是暗号变了?还是……这些人根本不是抗联?或者是抗联,但出于安全考虑,不信任他们?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沈哲明,忽然忍着腿痛,上前一步,对着那个领头的战士,用一种极其专业的口吻快速说道:“你左手边第二位兄弟,呼吸音粗重,带有轻微锣音,面色潮红,是急性支气管炎的症状,需要保暖和镇咳祛痰,否则容易发展成肺炎。我这里有磺胺,可以给他。”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被点名的战士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有些茫然地看向领头者。
领头的小伙子盯着沈哲明,又看了看他明显带伤却依旧挺直的腰板,以及那双属于医生的、冷静而关切的眼睛,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
“你……是大夫?”
“是。”沈哲明坦然承认,“我们是从哈尔滨逃出来的,有重要情报,必须找到抗联的领导。”
短暂的沉默后,领头的小伙子挥了挥手:“跟俺们走吧。不过,都把招子放亮点(意思是眼睛放亮,老实点)!”
他们被蒙上眼睛(出于安全程序),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带着在山谷里绕了许久,终于来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坳——抗联第三军某部的临时营地。
营地条件极其简陋,只有几个低矮的、半埋入地下的“地窨子”(一种地窝棚),外面覆盖着积雪和树枝作为伪装。战士们面容憔悴,装备破旧,但眼神中都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当他们被带去见到这支队伍的负责人——一位姓李的支队政委时,江华终于拿出了“冰雕”用生命换来的微缩胶卷和那张化学图纸(“证据”样本依旧妥善隐藏着),并简要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任务,以及松浦洋行泄露事件和“彼岸花”的恐怖。
李政委是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坚毅的中年人,他仔细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当听到“彼岸花”可能是一种精神控制毒剂时,他猛地一拍桌子(一张粗糙的木墩)!
“狗日的小鬼子!尽搞这些伤天害理的玩意儿!”他怒骂一声,随即看向江华等人,眼神中充满了敬佩和凝重,“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带来的情报太重要了!”
他证实了江华他们的猜测:日军确实在大兴安岭深处,伊勒呼里山主峰附近,建立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基地,具体位置他们也不清楚,但抗联的侦察员多次发现日军向那个方向运输大量神秘物资,并且周围戒备森严,任何靠近的牧民或猎户都会神秘失踪。
“我们一直在找机会摸清那里的情况,但代价太大了……”李政委的声音沉重,“现在有了你们的情报,尤其是这个,”他指着那张化学图纸,“我们至少知道了敌人可能在搞什么鬼!”
他当即表示,会全力支持江华小组,帮助他们寻找并摧毁那个基地。
“但是,在此之前,”李政委看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五人,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必须在这里好好休整,恢复体力!沈大夫的伤,我们这里有草药郎中,可以帮忙调理。接下来的路,更不好走,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终于,在经历了哈尔滨的暗战、千里跋涉的艰辛和林海雪原的生死考验后,江华小组与抗联的力量汇合了。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但摆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那座隐藏着终极秘密与危险的、白雪皑皑的未知山峰。林海雪原吞噬了无数生命,而现在,他们将要主动走向它的最深处,去面对那盛开的、可能毁灭一切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