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晨雾浓得化不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福利院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在被推开时,发出的不再是寻常的“吱呀”声,而像一声漫长而痛苦的呻吟。
老张睡眼惺忪,差点被墙角那个毫不起眼的纸箱绊倒。他嘟囔着骂了一句,低头看去——纸箱干净得过分,与周围斑驳的环境格格不入。里面,淡蓝色的绒毯裹着一个女婴,冻得发紫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雾蒙蒙的天空,眼神不像一个婴儿。
绒毯角里,塞着那张决定了她一生的泛黄照片。
照片上,四个一模一样的婴儿并排躺着,像四件完美的复制品。其中一个被红笔仔细地圈了出来。一切看似正常,但王院长第一次拿起照片时,指尖却感到一种诡异的粘腻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匆匆抹去,残留着不详的触感。照片背面,那行歪歪扭扭的“她是我们的大女儿,叫诗画”,墨迹深浅不一,“大女儿”三个字尤为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恨意。
王院长抱着这个安静得过分的孩子,跑遍了所有部门。最后,她用自己的姓给孩子落了户。工作人员往户口本上贴照片时,忍不住赞叹:“王诗画,这名字真雅致。”
院长勉强笑了笑,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她念出“诗画”这个名字时,怀里的女婴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诗画打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甚至……让人有些不安。
五岁,她把唯一的苹果让给发烧的弟弟,弟弟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七岁,她踩着板凳给晚归的老师热饭,老师吃完后,困扰多年的胃病竟再没犯过。她似乎有一种无形的能力,能将自身的“好运”悄无声息地转移给他人,而自己则默默承受着随之而来的疲惫与损耗。
深夜,她常蜷在走廊尽头写作业,铅笔短得需要用指甲钳夹着。但奇怪的是,无论多短的铅笔,在她手里总能用到最后,仿佛永远不会耗尽。
“咱们诗画,将来肯定能上大学。”老师们真心夸赞。
她就笑笑,转头去帮学习差的妹妹补习。当她一字一句教着《静夜思》时,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妹妹,竟能无意识地、流畅地将整首诗默写出来,写完后又茫然无知。诗画只是默默将纸折好,收进口袋。
十二岁夏天,她第一次郑重地问起照片的事。
王院长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感,将照片摊在桌上。“你们大概率是四胞胎。”她指着红圈,“你是大姐。”
诗画凝视着照片,目光却没有落在被圈定的自己身上,而是死死盯着照片右下角那一小片不规则的空白——那里原本有什么?为什么被撕掉了?
那晚,她在日记本上画了四个手拉手的小人。画到第四个时,铅笔芯毫无征兆地断了。一滴泪晕开了铅笔印,也模糊了那个残缺的位置。
初中三年,她永远是第一个到画室。颜料盒里,干瘪的颜料管总能被她挤出比别人更多的色彩。数学老师送的旧笔记本上,三角函数曲线与素描牡丹诡异地缠绕,看久了,竟觉得那些线条在微微蠕动。
职校报到,她第一次触摸电脑屏幕,指尖接触的刹那,屏幕骤然暗了一下,又迅速亮起,仿佛完成了某种认证。她无师自通,整夜泡在机房,photoshop的图标在她眼中活了过来,cAd线条能自动扭曲成她脑海中构想的花朵。同学议论纷纷:“福利院出来的,至于这么拼?”她抿嘴笑笑,身后飘来低语:“她可是四胞胎里的老大呢……”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惧。
租的阁楼夏热冬寒。她发烧时,合租的姑娘喂她喝粥,突然说:“诗画姐,你睡着一直喊妹妹……还喊了另一个名字,叫……‘替代’?”
做平面设计,加班是常态。一次深夜,客户无理要求修改,她疲惫地保存文件,目光扫过桌角那张泛黄的照片。
猛地,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入脑海——她从未用自己成年后的照片进行过人脸比对!
她颤抖着打开软件,扫描照片,然后将摄像头对准自己。
系统运行着,进度条缓慢爬升。突然,屏幕黑了。一秒后,血红色的文字一行行炸开,如同诅咒:
【警告:检测到活性镜像体。】
【信号源定位中……定位失败。其余三信号源处于高强度屏蔽状态。】
【初始指令确认:寻找。汇合。然后……】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诗画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猛地回头,看向窗外。
浓雾不知何时再次笼罩了城市,与十八年前那个早晨,一模一样。
雾中,似乎有四双相似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