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赵擎岳眉头拧成了疙瘩,盯着那丛翠竹,仿佛在审视一个强大的对手。
他惯于咏诵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对于这江南柔韧之物,一时有些无处下手。
他握紧拳头,心中焦灼:“竹……虽直,却无木之刚硬;虽韧,却少藤之缠绵。其风骨究竟何在?难道只能写其虚心表象?”
他来回踱步,试图从竹的挺拔中硬生生挤出几分北地的豪迈来。
岭南陈逸风这次彻底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与浮躁。
他知道,在斯语那般惊才绝艳的表现之后,任何取巧或流于表面的吟咏都将是自取其辱。
他闭目凝神,努力回忆典籍中关于竹的典故,以及岭南特有的竹海景象,试图从中挖掘出独特的意象。
他指甲下意识地掐着掌心,告诫自己,“必须深挖!必须找到与众不同的切入点!哪怕只有一句出彩……”
巴蜀李慕白也收起了酒壶,罕见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他抚摸着腰间一枚竹节形的玉佩,眼神飘忽,似乎在回忆蜀地那漫山遍野、云雾缭绕的竹林,以及竹林七贤那般潇洒不羁的典故。
他喃喃自语,“竹之性,在直,在空,在韧……亦在那一份不与世争的隐逸之气乎?”
中原周文渊老先生端坐如钟,目光深邃。
他并未急于构思词句,而是先在内心中构建关于“竹”的文化意象体系——其形、其性、其德、其与文人精神的契合。
他手指在膝上虚划,推敲着如何将“格物致知”的理学思想融入对竹的咏叹之中,赋予其更厚重的道德分量。
他心中已有数个腹稿,但都在与记忆中前人佳作对比后,觉得略有不足,仍在寻求那画龙点睛的一笔。
江南苏芷柔轻轻起身,走到轩外,伸出纤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带着雨珠的竹叶。
冰凉的触感传来,她感受着竹的挺拔与叶的柔韧。
作为江南女子,她对竹更为熟悉,但也正因熟悉,更难跳出窠臼。
她思索着:“画竹者众,咏竹者繁,如何才能不落‘清影’、‘高节’之俗套,写出竹之魂,而非仅描其形?”
她试图将自己对生命坚韧、对岁月静好的理解,融入对竹的观照之中。
斯语依旧站在原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丛翠竹。
他的大脑再次进入高速分析状态:
命题是 “咏竹”,经典题材,地球与蓝星文化中皆有深厚积累。
核心意象:虚心、有节、挺拔、坚韧、清高、隐逸。
众人大概率会围绕上述核心意象展开,比拼的是语言精度、意境营造和思想深度。
周老可能偏向道德寓意,苏芷柔可能侧重风姿韵味,赵擎岳可能强调其“直”,陈逸风可能挖掘其“异”。
他需要选择一首在地球上经过检验,能在此类题材中脱颖而出,且其核心思想能无缝融入蓝星文化语境的诗。
这首诗不能仅仅是描写,最好能蕴含独特的生活哲理或鲜明的人生态度,形成降维打击。
脑海中相关诗作飞速闪过。
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突出坚韧,但略显直白;
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偏向意境,但“咏”的力度稍弱;
杜甫、白居易等亦有相关诗作……
最终,一首诗清晰地浮现出来——苏轼的《於潜僧绿筠轩》。
此诗并非通篇咏竹,但其核心观点,恰恰能跳出单纯咏物,直指文人与竹的精神内核,且语言诙谐巧妙,哲理深刻。
他的思考定位于此,就是它了,不过要改个诗名。
此诗前半部分以议论入手,后半部分点明主旨,既能展现思辨深度,又能以出人意表的观点和接地气的语言引发共鸣。
与之前《饮湖上初晴后雨》的比喻妙趣有异曲同工之妙,且更显智慧锋芒。
香已燃过半。
陈逸风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灵感,他想到岭南竹海中竹笋破土而出的生命力,以及竹节中空却能凌云的特点,提笔写下《咏新竹》。
其中“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一联,既扣竹之形,又寓人之品,构思巧妙,寓意深刻。
写成后他仔细端详,自觉比前两轮进步良多,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
周文渊老先生也缓缓动笔,他的诗题为《墨竹吟》,以竹喻人,强调“外直中通堪作范,心虚节劲可为师”。
将竹的物理特性与儒家提倡的道德修养紧密结合,诗风沉稳厚重,道理分明,几位老派文人看了纷纷点头称善。
苏芷柔也完成了她的《庭竹》,以女性细腻笔触描绘竹之风姿,“风来清影自生韵,月过虚怀不染尘”。
意境空灵淡雅,将竹的清高与脱俗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她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
赵擎岳苦思良久,最终放弃了对柔韧的纠结,回归本心,写出了《劲竹赞》。
“立根原在破岩中,任尔东西南北风”,虽化用之意明显,但气势雄浑,倒也写出了竹的另一面刚强,他自己颇为满意。
李慕白则另辟蹊径,他的《问竹》带着酒后的狂放与天真,“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虽未直接描写竹之外形,却借竹表达了超然物外、寄情山水的志趣,也算切题,且个性鲜明。
香即将燃尽。
又到了斯语压轴的时刻。
这一次,没有人再怀疑他会才思枯竭,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胸膛的期待。
他会写出怎样的咏竹诗?能否再次超越众人的想象?
斯语在众人的注视下,再次从容走到书案前。
他提笔,蘸墨,落笔。
依旧没有吟诵,只有沉稳的书写。
宣纸上,新的诗篇诞生:
《咏竹示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诗成,众人凝神看去。
初看前两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不少人微微一怔,这开头……未免太直白了些吧?
如同口语,毫无辞藻修饰。
甚至有人心中暗哂:“这斯语,莫非江郎才尽,开始打油了?”
但紧接着看下去——“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这一联,如同平地惊雷!
将“无竹”与“令人俗”直接挂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态度,点出了竹对于文人精神世界的极端重要性!
这种重要性,甚至超过了维持肉体生存的“肉”!
这是一种何等的精神洁癖与价值宣言!
然而,真正的点睛之笔,在最后一句——“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
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