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内,茶香袅袅,却弥漫着一种远超闲谈的凝重气氛。
面对许贯忠那穿透人心的目光,刘备慨然长叹,声音中充满了沧桑。
“世事变迁,宛若大梦一场。王某亦是历经一番生死…方才顿悟前非。”
他轻轻一笔带过,语气沉痛而显得真诚。
“梁山虽小,却是天赐之基业。八百里水泊烟波浩渺,足可拥险自守;周边州县百姓苦贪官污吏久矣,此乃我等立足之根基。然某深知,若只苟安于此,打家劫舍,纵能一时快活,也不过是一伙稍大些的草寇,终难逃覆灭之局!”
他目光炽热,紧紧看向许贯忠。
“请问许兄,梁山真正之出路,究竟在何方?王伦愚钝,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这便是刘备的作风,求贤若渴,不耻下问。
许贯忠被刘备这番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恢弘气度深深打动。
“王头领既以诚相待,贯忠便冒昧直言,姑妄言之。以梁山眼下,不外三条路。”
他沉吟良久,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仿佛在推演天下棋局。
“其一,乃下策。”
许贯忠语气平淡,眼中闪过一丝看透世情的睿智。
“便是如头领方才所言,满足于打家劫舍。纵能一时快活,然无纲领,无大义,无宏图,实则坐吃山空。若朝廷采取坚壁清野之策,封锁水陆,困守孤岛,则外无粮草,内生动摇,败亡之日可期。此乃取死之道。”
刘备神色凝重,微微颔首,林冲更是屏息凝神,心中震撼不已。
“其二,乃中策。”
许贯忠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
“便是走那边镇节度使的路子,竭力扩大声势,以待朝廷招安,博个封妻荫子。然……”
随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却如炬火般灼灼生辉。
“头领请想,即便招安成功,麾下兄弟不过是官军眼中戴罪立功的弃子,朝廷心中随时可弃的棋子。蔡京,高俅之流,岂能容你等安然坐大?最终免不了被鸟尽弓藏,或是被驱赶至边陲与辽金死战,耗尽心血。此乃为人作嫁,不得自主。”
刘备听得频频点头,目光锐利,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为警惕和排斥的道路!
林冲已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虽曾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却从未听过有人能将天下大势,绿林前途剖析得如此透彻清明,心中暗叹,这大概就是所谓大隐隐于市的国士之才吧!
“其三!便是上策!亦是头领方才所言,挽天倾之策!”
许贯忠声音压得更低,然,字字千钧。
“还请先生详述!”
刘备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全身心都被吸引。
“高擎替天行道大旗,却绝不可仅仅止于江湖侠义!”
许贯忠言语间自带一股恢弘气度。
“内,须修仁政!梁山上下一体,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善待百姓,积草屯粮,操演兵马,广纳天下豪杰!尤其是如林教头这般身负冤屈,如关西豪杰那般慕义而来的真豪杰!”
“外,则抗贪官!只诛首恶,不伤无辜吏员与百姓。渐成一方百姓之屏障,使朝廷不敢轻易来犯,使周边州府贪官闻风丧胆。”
说到此处,许贯忠语气骤然变得无比凝重,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粗略一划。
“然最重要者,需跳出山东,放眼整个北疆大局!女真之祸,绝非疥癣之疾,而是迫在眉睫的心腹大患!其势如燎原之火,灭辽之后,必窥中原!梁山之力,现下虽不足以正面对抗朝廷大军,却可在未来,成为插入北虏侧翼的一颗钉子!”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备:“待天下有变,胡虏铁骑南下之时,头领或可审时度势,挥师北上,截击其粮道,断其归路;或可凭借梁山八百里水泊及山东地利,据险而守,保一方生灵免遭涂炭;更进一步,或可受抚而不受制!以抗金保民之大义名分,让朝廷不得不倚重于你,从而握兵自重,成为一方真正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此,梁山泊便不再是贼巢,而是存续华夏衣冠的一处伏笔,一团不灭的烽火!”
刘备彻底叹服!许贯忠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他心中那些碎片化的构想,彻底廓清,提升到了一个清晰而宏伟的战略高度!视野豁然开朗!
他猛地站起身,整理衣冠,对着许贯忠,竟是深深一揖,情真意切。
“先生之言,高屋建瓴,真如隆中之对,令某茅塞顿开!王伦不才,敢请先生出山,共襄大业!梁山虽小,愿以师礼待先生!”
许贯忠连忙起身扶住,面露难色,目光望向内室,那里有他气息微弱的老母。
“头领厚爱,贯忠感激涕零,然家母在堂,沉疴缠身,实在无法远赴梁山。且贯忠闲散山林已久,疏于世务,恐难胜任…”
刘备心中虽极度惋惜,如失瑰宝,却也能深深体谅其一片赤诚孝心。
他反手紧握许贯忠之手,言辞恳切。
“先生孝心,天地可鉴,王某岂敢强求?只盼先生勿忘今日草堂之约。梁山便是先生在外的一处别业,先生但有所需,或有所教,只需一纸书信,王伦必奉若圭臬,谨遵而行!”
他知道,对于这等经天纬地之才,强求不得,唯有以诚动人,以义相系。
许贯忠亦是动容,郑重回礼。
“头领放心。贯忠虽在此地,心亦系天下。梁山之事,但有所问,贯忠必知无不言。他日若…若老母百年之后,若真有胡马南渡之日,便是贯忠投效之时!”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刘备挂念医馆中的汤隆和等候消息的徐宁娘子,虽与许贯忠相谈甚欢,却不得不起身告辞。
许贯忠知他去意已决,也不强留,临别前郑重进言。
“王头领,当务之急是稳固山东根基。梁山虽险,终需向外拓展。在下听闻少华山有位朱武,人称神机军师,此人文武兼资,尤擅排兵布阵,谋略深远。”
林冲在旁,见许贯忠竟将朱武的用兵特点,乃至性情喜好如数家珍,彻底服气。
此人隐居于此,竟能对千里之外的人物事了如指掌,真可谓洞悉天下!
许贯忠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更难得的是其性情沉毅,有经世之略,不满足于偏安一隅,正欲为山寨寻觅明主出路。头领若得朱武相助,便如虎添翼。”
刘备闻言,眼中顿时放出光来。
他深知许贯忠这等人物所荐,绝非凡品,当下将朱武这个名字牢牢刻在心中。
二人执手相别,虽相识不久,已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北风依旧凛冽,但刘备心中却燃着一团火,许贯忠的一席话让他看到了更明朗的天地。
许贯忠独立于柴门之前,目送刘备和林冲两人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目光深邃难测。
这时,一道矫健轻灵的身影如同夜燕般掠过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旁。
“贯忠哥,在此看甚呢?方才离去的是何等人物?竟劳你亲自相送?”
来人身形修长,猿臂蜂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眉眼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端的是风流俊俏,神采照人。
他手中提着两包点心,显然是常来探望许母。
许贯忠无需回头,便知是浪子燕青来了。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是两位…或许能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许贯忠微微一顿,语气悠远。
“这大宋江山,怕是要变一番天地了。眼前的棋局,忽然有趣得紧。”
燕青俊美的脸上满是疑惑,挑眉看着这位时常语出惊人的发小。
“贯忠哥又打什么机锋呢?说得这般玄乎。”
许贯忠却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转而如往常般规劝。
“小乙,卢员外待你虽厚,但世事难料。你这一身本事,也该为自己多谋些出路。”
燕青撇撇嘴,不以为然,只当他又在说教。
许贯忠也不多言,转身步入草堂,目光掠过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绘满了塞外山川地理的牛皮图,眼中闪过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