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内,烛火摇曳,公堂之上一片肃穆。
滕府尹高坐明镜台,目光沉凝,落在堂下那跪得笔直的身影。
正是青面兽杨志。
他面色灰败,衣衫褴褛,唯独一根脊梁挺得如枪似铁,不肯弯折半分。
滕府尹视线微转,又瞥向堂外那被白布覆盖的隆起之处,牛二的尸首静静躺在那里。
他心中竟是暗暗松了口气,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这牛二恶贯满盈,横行东京多年,若不是背后有人,早该伏法!
今日杨志此举,倒是阴差阳错为东京城除了一大害。
府衙上下差役,哪个平日没受过牛二这伙泼皮的窝囊气?
此刻皆心照不宣,纷纷上前。
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替杨志陈述缘由,证明其是迫于无奈,情有可原。
堂外围观的百姓更是群情激昂,声浪几乎要掀开府衙的屋顶。
“青面汉子是条好汉!”
“牛二死有余辜!”
“请大人明察!”
恰在此时,殿帅府高太尉麾下的李虞候“凑巧”路过,踱步摇进公堂。
他身着锦袍,先是装模作样地给府尹行了礼。
随后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鼠须,目光在杨志和府尹之间转了一圈。
这才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尖细,带着十足的官腔。
“滕大人明鉴呐,这杨志嘛,当街杀人是实。不过嘛……这牛二是个什么货色,满东京谁人不知?那就是块滚刀肉,臭狗屎!杨制使……哦不,杨志此人,下官倒也略有耳闻,曾是官面上的人,想必也是一时激愤,失了分寸。这法理嘛,固然重要,但也无外乎人情不是?其情可悯,其行可原呐。还望大人体察下情,酌情处置,也好彰显我朝仁德,不负百姓所望啊。”
他一番话看似求情,实则滴水不漏,既拍了府尹马屁,又全了场面,将自己摘得干净。
滕府尹本就因杨志是名将杨业之后,有意网开一面,保全将门血脉。
此刻正好顺水推舟,惊堂木一拍,当堂判决。
“既然如此,本府宣判,杨志杀死牛二,事出有因,且自行投案,深知王法,情有可原。故免去死罪,脊杖二十,刺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话音落下,堂下竟有百姓忍不住叫好。
杨志虎目含泪,重重叩首。
“杨志……谢大人恩典!谢诸位父老仗义执言!”
这才被差役暂时押下收监。
然而,杨志那口祖传宝刀嘛。
却被李虞候以凶器理当没收为由,顺理成章昧下。
他背靠高俅,即便贵为开封府尹,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这一转手,宝刀便被用紫檀锦盒盛了,快马加鞭呈到高俅面前。
“办得利落。”
高俅打开锦盒,指尖划过冷冽如秋水的刀身,眼中闪过满意之色。
“懂得为主分忧,才是真才干。”
李虞候闻言腰弯得更低,脸上堆满受宠若惊的谄笑。
“为太尉分忧,是下官本分。”
高俅立即亲自捧了锦盒,命人备轿,径直前往王太尉府邸献宝。
当朝蔡京权倾朝野,高俅虽居殿帅府太尉之职,亦不得不多方打点。
此番正是要借献宝之机,拉拢小王都太尉。
这位王太尉乃是哲宗皇帝的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与当今圣上交往深厚。
虽说高俅当年也是经他举荐,才得以发迹。
但这官场上的交道,哪有牢靠,说到底也无外乎一个利字。
太尉府邸内,暖炉烧得正旺,银骨炭火通红,暖意如春。
可当王太尉取出宝刀,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摩挲了两下,兴趣缺缺。
随后便扔回了盒中,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回软榻。
“太尉何故叹息?”
高俅见状忙欠身问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可是这刀粗陋,不入太尉法眼?”
“非也,非也。”
王太尉懒洋洋地摆手,眼神飘向窗外纷飞的大雪。
“刀确是好刀。可我府中宝刀名剑不知凡几。”
他摇头叹气,语气中带着难以餍足的怅惘。
“独独缺一副好甲。日前见得一副,真是朝思暮想,求之不得,几乎寝食难安。”
“我道是何等大事!这有何难?”
高俅闻言,立刻堆起笑容,用力一拍胸脯。
“太尉只管告诉我是何等宝甲,在何人手中,下官这就派人去重金求购,必定为您献上!”
“买?你道我没试过?若是金银能解决,老夫何至于此?”
王太尉扭过头,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苦笑。
“那是金枪班教师徐宁的祖传之宝,雁翎圈金甲。据说用雁翎状赤金圈叠就,赛过唐猊,欺压蛮夷,刀箭难伤,世上无双!我出到三万贯,那徐宁竟眼皮都不抬一下便回绝了。忒不知好歹。
“哼!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教头,仗着有点家传本事,竟如此不识抬举!”
高俅立刻在一旁点头附和,摆出沆瀣一气的模样。
侍立一旁的李虞候一直竖着耳朵,此刻见时机已到,忙凑上前半步,满脸堆笑。
“王太尉若真喜爱那宝甲,何须谈甚么买不买?若换作卑职是那徐宁,能得太尉青眼,自当亲手将宝甲奉至府上!此等宝物,唯有在太尉这般尊贵之人手中,才不算辱没了它,才是真正合乎身份哪!”
他说着,眼角余光却不住地瞟向一旁的高俅。
见这位顶头上司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心下更是得意,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李虞候这点刻意逢迎的心思,在王太尉这等久经官场的人精面前,自然昭然若揭。
可这番吹捧既抬高了王太尉,又暗合了高俅授意他讨好对方的意图,正好搔到了二人的痒处。
李虞候见初步奏效,声音压得更低,嗓音沙哑似毒蛇吐信。
“太尉您想,那杨志,原先不也是堂堂殿司制使官?如今却走投无路,只得街头卖刀。再说那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又如何?当初不也……”
端坐一旁的高俅听到此处,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这过于露骨的话。
接着目光微转,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太尉,并不言语,只是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太尉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茶几,面显犹豫。
“不妥,不妥。林冲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这才过去多久?若再依样画葫芦,怕是……太不好看,容易惹人非议,授人以柄啊。”
“太尉您过虑了。此一时,彼一时。”
高俅端起茶盏,轻吹浮沫,呷了一口,见火候已到,这才慢条斯理道开口。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一旦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渐低,透着股阴冷的寒意。
“私藏甲胄,本就是国朝重罪。民间俗语说得好,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
话至此,他便收声不语,但其中的恶毒意味,已然淋漓尽致。
若是在徐宁家中,不止搜出那宝甲,再“意外”发现几副来历不明的甲胄呢?
到时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徐宁浑身是嘴,又能说得清什么?
谁又敢,谁又能替他辩白半句冤?一切尽在不言中。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角落兽炭炉里火烧得正旺发出的噼啪微响。
王太尉端着那盏温热的茶,目光在高俅平静的脸和李虞候谄媚的笑容间逡巡。
良久,他那略显浮肿的脸上,嘴角慢慢向上弯起,化作一抹心照不宣。
暖阁里熏香袅袅,温暖如春,却无端生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寥寥数语,轻描淡写之间。
金枪手徐宁,这位忠良的身家性命和世代前程,便被这几人轻易定了生死。
窗外,风雪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