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熔金倾泻,扬州城中心的青石广场蒸腾着滚滚热浪。
百丈竹席铺地,灰白中泛着银光的“灰育麦”如星河倒落,粒粒饱满,在阳光下泛出温润光泽。
苏晚晴立于席中央,袖口高高挽至肘上,露出一截被晒得微红的手臂。
她手持长耙,一下一下翻动麦粒,动作利落而沉稳。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淌过脸颊,在下巴处凝成一颗晶莹,最终砸进麦堆,瞬间被蒸发无痕。
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起伏。
“这麦子真能吃?看着怪异,莫不是灾年充饥的草籽吧?”
“听说是苏掌柜从北境荒地里种出来的,可那地方连野草都不长,哪来的收成?”
“哼,怕又是哪家奸商勾结官府,拿些劣粮糊弄人……”
苏晚晴听见了,却不恼。
她直起腰,抬手抹去额上汗珠,声音清亮如钟:“你们说它不能吃?好——那就当场验!”
她一挥手,两名伙计立刻抬来石磨,将一把灰育麦倒入磨眼。
碾轮转动,细密麦粉簌簌落下,洁白中带着淡淡青灰。
随即又有厨娘架锅烧水,揉面蒸馍。
不到半炷香工夫,第一笼馒头出锅。
热气冲天而起,浓郁麦香混着一丝清甜,如无形之手扫过人群,所有人鼻翼微张,喉头滚动。
几个孩子忍不住拽着娘亲衣角,眼巴巴望着。
苏晚晴亲手揭开笼盖,取出一只雪白蓬松的馒头,高高举起。
“看清楚了!”她的声音穿透嘈杂,“这不是仙丹妙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恩赐!这是我带着人在冻土上一锄一犁、日夜守田、用血汗换来的活命粮!十个月,三十七次试种,死了两批牛,烧了五亩苗,才换来这一口能吃饱的饭!”
她咬了一口,咀嚼时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要信谁?是一个躲在画舫里、靠印假钱发国难财的‘大人’,还是一个肯晒黑脸皮、蹲在泥地里给你们刨食的农妇?”
全场死寂。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皱巴巴的伪币,眼神渐渐发颤。
人群中,李大夯死死攥着那张纸币,指节发白。
昨夜女儿烧得满脸通红,他抱着她跑了三条街,晚晴药铺却铁门紧闭。
无奈之下,他用沈党散出的伪币买了“退烧药”,结果抓回来的是一包碾碎的枯草粉。
他险些冲上去砸店,拳头都举起来了——
可邻居死死拉住他,一句“你忘了去年冬天是谁给你送的免费粥?”让他僵在原地。
此刻,他盯着阳光下的灰育麦,看着苏晚晴被晒得脱皮的脸颊,听着她嘶哑却坚定的声音,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突然,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嘶吼一声冲进人群:
“我知道印假钱的地方在哪——西市豆腐坊底下!他们半夜开工,油墨味熏得老鼠都逃了!我亲眼见过雕版藏在地窖夹层!”
人群轰然炸开!
就在这时,茶馆二楼临窗处,陆半盏轻抿一口新茶,慢悠悠放下杯盏,似不经意道:“听说了吗?沈墨言已命人收拾祖宅,要卖地筹军饷,说是‘为国尽忠’。”
话音未落,邻桌一名士绅猛地呛住:“什么?连祖坟边的宅子都要卖?他爹当年可是靠族田养活半个州的灾民!如今他自己反倒掏空百姓口袋,却要卖祖产装忠臣?”
“可不是嘛!”另一人冷笑接话,“若真是为民请命,怎不见他先散家财?反倒逼百姓捐‘清君侧’饷银,连米铺都封了涨价?”
质疑如野火燎原,迅速吞噬沈党的最后民心。
而几乎就在同时,楚云飞率二十精锐破门而入西市豆腐坊。
腐浆味浓重的作坊深处,一块地板被撬开,阶梯向下延伸。
火把照进地窖,众人瞳孔骤缩——
整套铜雕版整齐排列,油墨缸尚未冷却,纸张堆积如山。
更令人震怒的是,一本账册静静躺在案上,封面写着四个小字:分红录。
翻开内页,赫然是各地官员姓名、职位、每月所得银两数目,末尾还盖着一枚暗纹印章——正是“清君侧”行动的私令印信。
楚云飞冷笑,将账册收入怀中:“好一个‘为民除害’,原来是合伙割百姓的肉。”
消息如风传遍全城。
当夜,扬州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沈墨言的画像被人泼上黑漆,悬挂在城门之上。
而城东粮市,苏晚晴商号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拿着铜钱、布匹、鸡蛋,只求换一袋灰育麦。
月升中天,晚晴独自立于院中,仰望苍穹。
一只飞鸽悄然落地,脚绑竹筒。她取信展开,仅一行小字:
兵符未得,敌营有变。
她指尖微颤,却唇角轻扬。
“谢云书……你那边,也快动手了吧?”
风从北方来,带着雪的气息。北境,风雪如刀。
残月被乌云啃去半边,七道黑影贴着山脊匍匐前行,像幽灵般滑入敌营外围。
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压得枯枝断裂声清晰可闻,但无人迟疑。
谢云书一马当先,玄色斗篷裹紧身形,唇色发青,呼吸却沉稳如钟摆。
营地守卫松懈得反常。
火堆将熄未熄,巡哨士兵缩在帐角打盹。
燕北辰眼神一凛,低声道:“有诈。”
谢云书却抬手止住他,目光落在中军大帐前那面褪色战旗上——旗角绣着一个模糊的“谢”字,边缘已被虫蛀成破絮。
他瞳孔微缩,喉头滚过一丝苦涩。
那是他父亲亲授的北舆军魂令旗,十年前随烈火焚于宫变之夜。
如今竟在此地,被人当作羞辱的摆设。
“不是诈。”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他们……早已忘了这面旗曾为何而立。”
罗十七默默解下背上的小鼓,羊皮绷面已裂出细纹,是他从尸堆里扒回来的遗物。
他指尖微颤,却不容犹豫,鼓槌轻点三下,接着是一串急促而顿挫的节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正是当年北舆军中传唱最广的“归心令”。
战时鼓舞士气,败时凝聚残部,和平时期,则是孩童嬉戏也爱哼的小调。
鼓声未落,中军帐内骤然传出一声闷响。
副统领赵承武猛地掀帘而出,铠甲未卸,手中长刀直指来人。
他满脸横肉因惊骇扭曲,嘴唇哆嗦:“谁?!……这鼓声……不可能!你们都该死在火场里!”
谢云书缓步上前,火光照亮他的脸——苍白瘦削,眉骨高耸,一双眼却如寒潭映星。
“赵叔,”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雪,“你记得我娘吗?她临终前还在为你求情,说你只是被人蛊惑,不该株连九族。”
赵承武浑身剧震,刀尖晃动,眼中血丝密布:“少主?!你……你还活着?!”
“我活了十年,在泥里,在暗处,在你们以为忠君报国的时候,替你们背着叛贼的骂名活着。”谢云书一步步逼近,“你说我不该活?那你问问自己——这十年,你吃的每一口粮,穿的每一件衣,是不是都沾着北舆百姓的血?”
罗十七鼓声再起,这一次不再是单点试探,而是整段“归心令”完整奏响,悲怆苍凉,直贯云霄。
赵承武的手开始发抖。
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自己跪在殿外听着宫墙内的哭喊,明明知道那是谢家满门被屠,却因惧怕权臣报复,低头接过伪诏,亲手签下“谋逆伏诛”的奏本……
“哐当!”
长刀坠地,砸起一片雪雾。
就在这一刻,燕北辰如鹰扑兔,疾冲而上,掌风扫过腰间,兵符应声而落,被他牢牢攥入手心。
百余名守营士兵闻声集结,却无一人敢动。
当看清鼓手是当年军中第一乐卒罗十七,再看那熟悉的令曲仍在风中回荡,许多人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们错了……我们都被骗了啊……”
谢云书立于篝火之侧,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仿佛横贯整个营地。
他举起那枚冰凉的青铜兵符,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进每一个人的心底:
“你们被蒙了十年。
可北舆的天——
今晚亮了。”
次日清晨,扬州城东粮市。
苏晚晴接到密报时,正蹲在竹席边检查新一批灰育麦的晾晒情况。
楚云飞递上信筒,她只扫了一眼,便轻轻合上,放入袖中。
“兵符已归,沈党溃散。”
她没笑,也没松一口气。
反而转身下令:“把缴获的所有伪钞,全部运到广场中央,堆成塔形。”
众人不解,她只道:“烧。”
正午烈日当空,火把落下,伪钞塔轰然燃起。
浓烟滚滚升腾,映红半座扬州城。
她站在火焰前,裙裾猎猎,声音清越如刃:
“谎言烧干净了,新米也晒好了——现在,轮到我们来说说,什么叫真正的‘清明’。”
而在长江上游一处悬崖小屋内,沈墨言望着远方升起的黑烟,手中紧握那块泛着幽光的玉牒——“永昌遗诏·正本”,指尖颤抖不止。
良久,他蘸墨提笔,在素笺上缓缓写下一行字:
“吾罪在心,唯死不足以赎。”
窗外,一只信鸦振翅飞出,朝着杏花村方向疾掠而去。
苏晚晴收到这封密报时,已是三日后黄昏。
她展开纸条,读完,久久不语。
然后,她忽然唤来楚云飞与燕北辰。
“召集所有人。”她的声音冷得像霜降前的夜,“我要重新盘点所有账册、密线、暗桩——还有,查一查,这份‘遗诏’,究竟是谁,什么时候,送到了沈墨言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