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未歇,归魂园的泥土吸饱了水,踩上去像踩在沉睡巨兽的皮肉里,一塌陷便再难拔出。
苏晚晴捧着那碗米粥走向角落时,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运的弦上。
她蹲下身,一铲,一挖,一埋。
新土覆上,不见痕迹。
可她知道,这碗粥不是祭奠,是宣战——为那些被烧毁的存粮,为那些死于饥荒边缘的孩童,也为那个曾站在义学讲台上、口称“民为邦本”的男人。
雨丝斜织,她站起身,湿透的裙摆滴着水,眼神却比刀锋更利。
“冯三。”她唤道,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去把商号八堂主事、十二埠掌柜,还有暗渠七舵头,全召到地窖议事。一个时辰内,我要看见人。”
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去,背影笔直如枪,仿佛刚才那个在雨中埋粥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一个时辰后,杏花村最深处的地窖灯火通明。
这是晚晴商号真正的中枢,藏在废弃磨坊之下,四壁以青砖砌死,入口设三重机关。
十数名骨干围坐一圈,人人面色凝重。
苏晚晴立于中央,手中托着一束麦穗——穗粒饱满,茎秆粗韧,根部还沾着西田焦灰壤的黑色残渣。
“这是我今晨从灰田里亲手拔出来的。”她将麦穗高高举起,声音冷而稳,“贼人一把火烧了三千七百担存粮,以为能断我民心、乱我根基。可他们不懂——火越烈,灰越肥;灾越重,人越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麦,不畏涝,不怕冷,七日破土,十四日抽穗,三十日可割。它能在焦土里活,就能在饿殍遍野时救人命。”
厅内一片寂静,唯有油灯噼啪作响。
“传令下去。”苏晚晴放下麦穗,指尖敲击桌面,“‘信义酱’全国分销暗渠,即刻启动。所有伪装成酱料坛子的运粮车,按b级密令调度——目标:沈党控制区外围十三镇,优先供给学堂、医馆、孤老院。”
一名账房颤声问:“若被查出夹带……”
“那就让他们查。”苏晚晴冷笑,“我们卖的是酱,送的是命。谁敢拦?就问他一句——你吃的米,是不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佝偻老妪推着独轮车沿街走来,车上盖着油布,底下压着的却是整整三百斤糙米。
她衣衫褴褛,发髻散乱,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三文一碗,不掺糠——现煮热饭,吃完还能领半块红薯。”
百姓蜂拥而至。有人质疑:“这年头哪来的净米?”
老妪只抬眼,浑浊目光里闪过一丝锐光:“我米婆子卖了一辈子米,宁可饿死也不骗一口食。”
没人知道,她昨夜徒步六十里,从晚晴商号秘密粮仓背来这批救命粮。
更没人知道,当人群散去,她悄悄塞给苏晚晴一张泛黄手绘图——《九道转漕图》。
图上墨线交错,标注七处隐秘水道,皆已被沈党封禁。
“他们堵的是官路。”米婆子低声道,手指划过一条蜿蜒细线,“可咱老百姓吃饭的路,从来不在纸上,在河底,在芦苇荡,在祖辈蹚出来的脚印里。”
苏晚晴盯着那张图,心潮翻涌。
这些水道,是前朝漕运遗脉,早已废弃,连官府舆图都不载。
可正是这种“死路”,才能绕开关卡,悄然输粮。
第二日清晨,她带着图,踏入城南最破旧的一间赌坊。
烟雾缭绕中,铁算盘·赵十三正坐在角落拨弄算珠,指节粗大,眼神却精光四射。
他抬头见是苏晚晴,咧嘴一笑:“女掌柜亲自上门,莫非是要赌命?”
“我要赌他们的贪。”苏晚晴将《九道转漕图》铺开,指尖点向扬州仓位置,“我要让他们以为,我的底牌快没了。”
赵十三眯起眼,片刻后捻须冷笑:“要骗贪狼,就得让它闻到血腥味。”
他当即提笔,在纸上勾画一套“浮动溢价模型”:伪造一份《晚晴商号三年储粮总账》,显示扬州仓库存仅余三成,并附虚假出货单,指向北方荒地。
再通过眼线层层泄露,引诱沈党亲信囤粮炒作。
“等他们高价吃进,我们突然放粮——价格一日三跌,看谁扛得住。”赵十三眼中寒光闪动,“这不是做生意,是绞杀。”
计划定下,密令传出。
三日后,消息已悄然扩散:晚晴商号粮储告急,主力北调,南方空虚。
而就在这一夜,冯公公冒雨潜入苏晚晴居所,带来京中密信。
“公子已启程北境。”他低声说,递上一只漆盒,“临行前,他什么也没多说,只将一枚银针嵌入地图某点,命我务必亲手交予你。”
苏晚晴打开盒子,只见一方绢帛地图摊开,其上一点银光微闪——那是弦月卫沉眠之地,千百年来无人敢踏足的绝岭雪渊。
她指尖抚过银针,心头忽如雷击。
与此同时,驿站飞鸽传书,一封密报悄然落入她案头——署名:陆半盏。
三个字,无头无尾,却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窗外,雨终于停了。
天边微光初露,照在桌上的《九道转漕图》上,仿佛一条隐匿于黑暗的生路,正缓缓睁开眼睛。
暴雨过后第三日,晨雾尚未散尽,京城九衢已暗流汹涌。
苏晚晴立于商号阁楼高窗前,指尖摩挲着那枚银针——冰凉、细长,嵌在地图上的位置如同一记无声的刺杀。
弦月卫沉眠之地,千百年来被视为死域,连飞鸟掠过都会坠翼而亡。
谢云书为何偏偏指向那里?
他重伤未愈,此去北境,是逃亡,是赴死,还是……反扑?
她不知道答案,但知道此刻不能乱。
冯公公带来的密信只有一行字:“公子言:若三日后城中起火,便是粮心将碎。”
而陆半盏的三字密报更如刀锋划喉:“粮政革新”。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沈党要借“天灾”之名,行“人祸”之实。
提价三倍,断绝平粜,再煽动饥民冲击官仓,一则清空库存、转嫁罪责,二则制造暴乱,为清洗异己铺路。
他们烧她的存粮,不只是为了断她根基,更是想让她背负“囤积居奇、致民饥苦”的骂名。
可他们忘了——
她苏晚晴从不靠施舍赢人心,她靠的是让每一个吃上饭的人,记住是谁给了他们活路。
“传令下去。”她转身,声音如铁掷地,“各地分号即刻启封‘平价应急包’,每袋两斤净米、一小瓶信义酱、一张红纸条——印上那句话:此粮来自杏花村灰田,一粒也不曾烂在贼火里。”
属下领命而去,脚步急促却有序。
这不是第一次应对围剿,却是最险的一次。
沈党掌控户部、把持漕运,连市井耳目都布满眼线。
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咬一口,落得“蛊惑民心、图谋不轨”的罪名。
但她不怕。
因为她早已把百姓的胃,变成了她的城墙。
第三日午时,烈日当空。
京城南门鼓楼之上,沈党新任粮务使身着朱紫官袍,手持黄绸诏书,声如洪钟:“今岁天旱粮贵,乃天意示警!尔等小民当节俭克己,莫怨朝廷——粮贵,非官之过,实乃市井奸商哄抬所致!”
话音未落,街角骤然响起一声铜锣!
“咚——!”
紧接着,东市、西坊、北巷、南集,数十处街头同时炸开吆喝声,整齐划一,如潮水奔涌:
“晚晴仓满!三文不限量!两斤白米,送酱一瓶,童叟无欺——!”
人群先是愣住,随即如决堤洪水般涌向各分销点。
那些昨日还在街头饿得啃树皮的老妪,今日排着队接过粮袋,颤抖着展开那张小小的红纸条,读出声来:“此粮来自杏花村灰田……”
有人当场跪地痛哭。
而就在官员怒极登高,挥袖欲命衙役镇压之际,一筐烂菜叶从人群中飞出,正中其额!
“你家米是从尸堆里刨出来的吗?敢说我们掌柜哄抬物价!”
“我娃饿晕三天,是这三文米救回来的命!你算什么东西,配讲节俭?”
菜叶接二连三砸来,臭鱼头、碎陶片,甚至一只破鞋也精准命中冠冕。
官员踉跄倒地,额头血流如注,昏厥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漫山遍野举着粮袋、高喊“晚晴不断粮”的百姓。
而在一条无人注意的暗巷深处,米婆子倚墙而立,望着远处人流如织,眼中浑浊渐退,闪过一丝冷光。
她缓缓脱下破鞋,从鞋底抽出一张靛蓝符纸——上面绘着蛇形印记,正是沈党密探联络凭证。
她没点火,也没撕碎。
而是将符纸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咀嚼,咽下。
像吞下一段过往,也斩断了一条归路。
与此同时,苏晚晴站在地窖密室,手中摊开陆半盏第二封密报。
纸上仅有一句:
“白骨沟风起,柳三箭已动身。”
她凝视良久,忽然轻笑一声,吹熄油灯。
黑暗中,她的声音低如耳语,却锋利如刃:
“你们烧了我的梦……我就用灰养活一城人。”
“接下来——轮到我烧你们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