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静心宫内,云照歌静静地坐在桌前。
指尖捻着那封来自遥远大夏的家信。
信纸的边缘已被她无意识地捻得起了毛边。
云晚晴。
她的嫡姐。
这个名字,像一根深埋在记忆里的毒刺。
每一次被触及,都会带来一阵痛楚。
在云相府那座华丽的牢笼里。
云晚晴是众星拱月的牡丹,是父亲云相最完美的杰作。
她温婉、端庄、才情出众,是京城所有贵女的典范。
而她云照歌,不过是牡丹旁一株不起眼的杂草。
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衬托牡丹的雍容华贵。
甚至,在需要为家族利益牺牲时。
她这株杂草,因为身份低微,反而成了比牡丹更合适的祭品,被毫不犹豫地送上了和亲之路。
当她意外地在敌国的棋盘上,活了下来,并且展露出了惊人的价值时。
她的好父亲,便迫不及待地,派来了他真正珍视的那颗棋子。
探望?
云照歌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这是豺狼在探望一只已经亮出獠牙的羊羔,盘算着该从何处下口,才能最快地取而代之。
“娘娘,”
春禾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见她神色冰冷,不由得担忧道。
“夜深了,您……”
“春禾,”
云照歌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那封信上。
“你说,一盆已经开得灿烂的花,如果旁边又挤进来一株长势更盛的,会怎么样?”
春禾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微变。
“那……那必然会争抢土壤和阳光,直到其中一株,彻底枯萎。”
“是啊,”
云照歌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慢慢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这盆土就这么大,容不下两株都想做花王的花。”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得她衣袂飘飘。
“传话给内务府,”她淡淡地吩咐道。
“就说本宫的嫡姐远道而来,本宫心中甚是欢喜。”
“她在大夏时,素来体弱,住不惯寻常宫室。请他们务必将静心宫东侧,最向阳、最宽敞的暖心阁,收拾出来。”
春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娘娘,那暖心阁是咱们宫里仅次于主殿的阁楼,离您又近……就这么让大小姐住进来,岂不是引狼入室?”
“狼,既然已经到了家门口,关在笼子里,总比放在外面任她撕咬要好。”
云照歌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寒光。
“把她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倒要看看,她想唱一出什么样的戏。”
“去吧。记住,要将本宫姐妹情深、思姐心切的姿态,做足了给所有人看。”
“是,奴婢明白了。”春禾心头一凛,躬身退下。
云照歌盯着面前的烛火,灯芯随着夜风缓缓跳动。
云敬德,云晚晴,既然你们这么想上赶着找死,那我也勉为其难的陪你们演一演。
三日后,大夏使团,抵达北临。
云照歌领着静心宫的一众宫人,亲自在宫门口等候。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宫装,裙摆上绣着大朵的紫藤花,显得既华贵又不失亲和。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夹杂着期盼与欣喜的笑容。
当那顶绣着云纹的华贵马车缓缓停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先是探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俏丽脸庞,正是云晚晴的贴身大丫鬟。
紧接着,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那女子身姿窈窕,步履轻盈,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眉如远黛,目含秋水。
她的皮肤白皙,整个人透着一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与脆弱。
只是嘴角那抹噙着的、分毫不差的微笑,暴露了她完美的伪装。
正是云晚晴。
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云照歌。
四目相对的瞬间。
云晚晴眼中的那一丝审视与清高飞快地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瞬间涌上的、浓得化不开的激动与热泪。
“妹妹!”
她提着裙摆,快步奔了过来,仿佛完全不顾及贵女的仪态,一把就将云照歌紧紧抱住。
“我可怜的妹妹!姐姐终于见到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浸湿了云照歌肩头的衣料。
“听说你受了那么多苦,姐姐在家里,日夜为你祈福,食不下咽,寝不安寝啊!”
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看得周围的宫人们无不动容,纷纷感叹云家姐妹情深。
云照歌任由她抱着,脸上也适时地露出感动的神色,眼眶泛红。
“姐姐!妹妹也日日夜夜盼着能再见姐姐一面!如今见姐姐安好,妹妹就放心了!”
她轻轻推开云晚晴,执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满眼心疼。
“姐姐一路风尘,清瘦了许多。快,随我进宫,暖心阁已经备好了,妹妹定要好好为你接风洗尘。”
“妹妹有心了。”
云晚晴柔柔一笑,反手握住云照歌的手,姿态亲昵地与她并肩而行。
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长乐宫奢华的陈设和宫人恭敬的态度,眼底深处,划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嫉妒。
该死的贱人,一介庶女,凭什么过这么好。
进入暖心阁,屏退左右之后,姐妹情深的大戏开始上演。
“父亲大人和母亲,都十分挂念你。”
云晚晴坐在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轻轻拨弄着茶叶,语气温和。
“父亲说,妹妹如今在北临,能得陛下如此青睐,是云家天大的福气。他老人家在家里,也是与有荣焉。”
“妹妹能有今日,全赖父亲教导,和陛下天恩。”
云照歌坐在她对面,姿态谦卑。
“只是……”云晚晴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悲悯。
“这后宫人心险恶,妹妹你性子单纯,又无家族在身边扶持,终究是势单力薄。”
“姐姐这次来,一来是代父亲看看你,二来,也是想留下来,我们姐妹俩,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好一个“势单力薄”,“姐妹照应”。
云照歌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全然的依赖与欣喜。
“姐姐说的是,妹妹正愁在这宫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有姐姐在,妹妹就有了主心骨了。”
她这副样子,显然让云晚晴十分满意。
她眼中的戒备松懈了几分,开始不着痕迹地打探起君夜离的喜好。
“说起来,陛下待妹妹,当真如此宠爱吗?”
“姐姐听说,陛下性情冷傲,不喜外人近身。妹妹是如何……让他对你另眼相看的?”
“陛下他……”
云照歌刚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高亢的通报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陛下驾到——!”
姐妹二人脸色同时一变,连忙起身相迎。
君夜离一身玄色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的云晚晴。
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了云照歌的身上。
那冰冷的眼神,在触及她的瞬间,便融化成了一汪春水。
“听说爱妃的姐姐到了,朕特意过来看看。”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走到云照歌身边。
伸出手,将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轻轻掖到了耳后。
这个动作,亲昵而随意。
云晚晴的呼吸,瞬间一滞。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这就是北临的帝王?
传闻中冷酷无情的君夜离?
他竟会对云照歌这个庶女,流露出如此温柔缱绻的神情?
“臣女云晚晴,叩见陛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盈盈拜倒。
将自己最完美的侧脸和最优美的仪态,展现在君夜离面前。
“平身吧。”
君夜离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他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平平。
“一路辛苦。既是云妃的姐姐,便在宫中好生住下,不必拘礼。”
说罢,他便不再看她,转而拉起云照歌的手,柔声问道。
“累了一天,可用过晚膳了?朕让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几样菜,陪你一同用膳。”
“谢陛下。”云照歌温顺地应道。
自始至终,君夜离的眼中,都只有云照歌一人。
云晚晴跪在那里,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成了殿中最尴尬的背景板。
直到君夜离拥着云照歌离去,她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脸上那温婉贤淑的面具,终于寸寸碎裂,露出了底下淬着毒的怨恨与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她云照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能得到帝王如此独一无二的恩宠?
而她这个真正的云家嫡女,却要跪在地上,仰望他们的背影?
“云照歌…”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殿门,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你所拥有的一切,本都该是我的。我才是和亲的正主。”
“你放心,很快,我就会一样一样,全部拿回来。”
另一边,在静心宫的主殿里,君夜离正给云照歌布着菜。
“你这位姐姐,看来不像信中说的那般,与你姐妹情深。”
君夜离淡淡地说道。
“陛下慧眼如炬。”
云照歌没有隐瞒。
“她是云敬德派来的,取悦陛下,分薄臣妾恩宠的。”
“哦?”君夜离挑了挑眉,“那你打算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云照歌夹起一块鱼肉,净手后,细细地剔掉鱼刺,然后放进君夜离的碗里。
抬眸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寒光。
“不过是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掀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臣妾怕,万一哪天,这只金丝雀唱的歌,入了陛下的耳,臣妾……可就要独守空房了。”
她的话带着几分玩笑。
君夜离看着她,忽然握住她剔着鱼刺的手,将那块鱼肉连同她的指尖,一同含入了口中。
温热的触感传来,云照歌浑身一僵。
只听他贴在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霸道地说道:
“朕的后宫,有你一只会咬人的小野猫,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