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四日，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高温之后的潮湿闷得人喘不过气，似乎在昭示着这趟旅途的沉重。
夏念清和夏灵溪拖着简单的行李箱，站在高铁站入口。
高峻那边的风波似乎已经平息，但夏念清本能地觉得，远离那个是非之地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段不受打扰的时间，来履行那个重要的约定——带妹妹回家，面对过去。
夏灵溪紧紧挨着哥哥，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巨大的列车时刻表，眼神有些茫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次的目的地，让这趟寻常的旅程染上了非同寻常的色彩。
今日情绪的转变并非突然，原因全在于夏念清是今早才正式告知夏灵溪要回平县。
回那个三年未曾踏足的家。
在恢复记忆后的无数个夜里，夏念清总会觉得过去的自己真差劲，仅仅因为害怕悲伤而不来看望曾经的家。
但细细想后，他又觉得自己没多少资格，因为现在的他多出了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化作了时间，而时间又沉淀了痛苦。
这让他和过去的“他”在面对这件事情时的心理状态有了很大的不同，最后他只能轻叹时间和记忆真的改变了许多。
“紧张吗？”夏念清转移思绪，微微低头，轻声问妹妹。
他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有些用力。
夏灵溪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又摇摇头：“……有一点。但和哥哥一起，就不紧张。”
夏念清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小背包：“走吧，车快进站了。”
车厢内干净整洁，空气凉爽。
找到座位安顿好，夏灵溪靠窗坐下，夏念清坐在她旁边。
列车缓缓启动，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观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和远山。
夏灵溪一直安静地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裙的边缘，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夏念清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喝点水。”
夏灵溪接过杯子，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似乎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她转过头，看着哥哥平静的侧脸，小声问：“哥哥，我们……真的要去那里吗？”
“嗯。”夏念清肯定地回答，目光温和而坚定，“我们都长大了，该回去看看了。”
“可是……”夏灵溪欲言又止，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我……我怕……”
夏念清愣了一会，曾经害怕离开的妹妹为何如今害怕回来？
这是源于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熟悉久居的地方让人心安，心安的地方让人不想离开。
这恰恰证明他们现在的生活是好的，他们当初离开的决定或许没错。
夏念清思考到此，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安慰的话语实在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放心，有我在。”
夏灵溪望向哥哥，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他的眼神传达出某种平静，这些让她有些躁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有我在”三字，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
它承载着从孤儿院到如今，无数个日夜的相依为命，是刻在骨血里的承诺。
夏灵溪感受着哥哥掌心的温度，心中的恐慌似乎被这股暖流驱散了一些。
她反手紧紧握住夏念清的手，像是要从他那里汲取勇气。
她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雨幕中的景物飞速倒退，仿佛时光倒流，正将他们带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原点。
列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只有轻微的嗡鸣和偶尔经过隧道时的气压变化。
夏念清拿出手机，调出平县老宅的几张照片。
那是他前几天从云端存储里找到的，养父母还在时拍的，院子里开满了养母种的花，阳光灿烂。
“你看，”他把手机屏幕转向夏灵溪，“妈妈种的月季，今年应该又开了吧？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照片上熟悉的景象让夏灵溪的眼神柔和下来，她伸出指尖，轻轻触摸屏幕上的花朵，仿佛能闻到记忆中的芬芳。
“妈妈最喜欢花了……”
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怀念，她喜欢花的原因有一部分来自于养母。
“嗯，可惜这些都是趁花开时买来的，真说起来，妈妈唯一养活的就只有这株月季了。”
夏念清记得很清楚，“爸爸还笑话她，说这花应该是变异了，不然怎么可能在她手中活过三周。”
提起养父母生前的趣事，车厢里凝重的气氛稍稍缓解。
夏灵溪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夏念清顺势又翻出几张照片：全家在院子里修花坛的、过年贴春联的、他骑着养父教的自行车载着夏灵溪的……
这些被封存的记忆碎片，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拾起，虽然带着悲伤的底色，却也闪烁着曾经拥有的温暖光芒。
夏念清没有刻意回避，而是选择以一种平静的方式，引导妹妹重新触碰这些过往。
他知道，只有正视，才能释怀。
“哥哥，”夏灵溪看着照片里笑得无忧无虑的自己和哥哥，轻声问，“如果我们当初没有离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夏念清沉默了片刻，诚实地说：“不知道。也许会不一样，但生活没有如果。我们做出了当时认为最好的选择，并且一起走到了现在。这就够了。”
他收起手机，看着妹妹的眼睛：“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沉溺在过去，而是为了……告别。好好地告别。”
夏灵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告别这个词，听起来让她有些心痛，但她明白哥哥的意思。
旅程过半，夏灵溪有些昏昏欲睡。
夏念清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但这次他的头微微回靠在了夏灵溪的小脑袋上，似乎也想获得某种安心的力量。
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夏念清的目光也投向窗外迷蒙的雨景。
他何尝不紧张？
那个家里充满了养父母的气息，每一处角落都可能触发尖锐的回忆。
他害怕看到空荡荡的卧室，害怕闻到时间尘封的味道，害怕那股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但他是哥哥。
他必须先一步跨过心里的坎，才能牵着妹妹的手，一起走过去。
这次回归，是一场必须由他主导的疗愈之旅，不仅为了夏灵溪，也为了他自己。
夏念清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性格稍微有些变化了，人一直是同一个人，灵魂也是。
但，随着他慢慢理清自己的记忆，两份不同的人生让他的性格越发沉稳，没有了当初记忆刚恢复还有些杂乱时的随性和活泼，这次也许也是他完全融合两份人生的契机。
他需要亲手翻开再合上那本当初仓促合上的书页，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章节。
列车广播响起，提示前方即将到达平县站。
夏念清轻轻唤醒夏灵溪：“灵溪，快到了。”
夏灵溪揉揉眼睛，坐直身体，看向窗外。
熟悉的站台轮廓逐渐清晰，雨中的小城仿佛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某一瞬似乎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