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轻轻合上，将外面世界的高效与嘈杂隔绝开来。寂静如同有实质般压下来，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林小夕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部，又“唰”地一下退了下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大脑。她看着几步之外的顾夜白，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就自带一种令人屏息的气场。
不是陈助理吗？怎么会是他？
巨大的意外和紧张让她一时忘了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走到会议桌对面，放下平板，然后抬眸看向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深冬的湖面，让人窥不见底下的任何情绪。
“林小姐，关于项目需求，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直接问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有分量，敲打在小夕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啊？……哦！……问题……对，问题……”小夕猛地回过神，舌头像打了结，手忙脚乱地拉开椅子坐下，又慌忙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动作慌乱得差点把笔摔在地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来谈合作的，是来展现专业素养的，不是来继续上演尴尬情景喜剧的！林小夕，你可以的！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顾……顾先生，您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尽管心跳声大得她自己都能听见，“我……我看了您发的需求文档，对项目的整体概念和视觉方向非常感兴趣。”
她翻开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她昨晚熬夜整理出的几个问题。“首先，我想确认一下，‘国风新绎’这个核心方向，在具体绘制时，传统的比例与现代科技感的比例，您更倾向于哪一种？是三七分，还是更极端一些？”
问出第一个专业问题后，小夕的感觉好多了，仿佛找到了熟悉的领域和铠甲。
顾夜白似乎对她能迅速进入状态并提出具体问题略有意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操作了一下桌上的平板，将屏幕投射到会议室的智能屏幕上。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更加详细的概念图和三维模型。
“没有固定比例。”他开口，目光投向屏幕，声音平稳而客观，“核心是‘融合’，而非‘拼接’。传统元素不是贴图，而是内核。比如这个主界面——”
他放大了一个悬浮岛屿的模型，岛屿是古典山水画的意境，却有流光的数据瀑布环绕其上，亭台楼阁由半透明的全息光影构成。
“山石的纹理是算法模拟的宋代皴法，数据流的光效参考了《洛神赋图》中的水纹笔意。我们要的不是符号化的堆砌，而是用现代技术和视觉语言，讲一个东方的未来故事。”
他的语调始终没有什么起伏，但谈及项目时，眼神里有一种专注而锐利的光，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精准地落在点上。
小夕听得入了神，之前的紧张和尴尬渐渐被蓬勃的好奇心和创作欲取代。她发现，当他抛开那层冰冷的距离感，专注于专业领域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的掌控力和洞察力，极具吸引力。
她飞快地记录着，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理解或追问细节：“所以，情感共鸣的重点，是通过这些熟悉的东方美学元素，引发用户潜意识里的文化认同，再结合科幻设定带来新奇感，对吗？”
顾夜白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极淡的认可。
“可以这么理解。”
接下来的谈话，逐渐脱离了最初的一问一答模式，变得像一场小型的脑力激荡。
小夕完全沉浸了进去，她拿出自己的平板，调出之前的一些原创作品集，有些不好意思地展示给他看：“这是我之前尝试画的一些结合传统元素和幻想主题的练习稿，可能比较稚嫩……但您看这种处理云纹的方式，或者我把星宿图和电路板结合的想法，是不是和项目需要的方向有一点点契合？”
顾夜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的屏幕上，看得非常仔细。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冷冽的电子产品的味道。小夕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屏幕上的某一处点了点：“这个凤凰尾羽的光效处理，用了粒子消散的效果？”
“啊，是的！”小夕没想到他一眼就看出了技法，有些惊喜，“我想模拟一种从神话传说中飞入数字世界的感觉……”
“想法不错。”他淡淡评价道，随即指尖滑向另一张画，“这个青铜鼎上的纹样，你自己设计的？”
“嗯！参考了商周青铜器和《山海经》里的描述，重新组合设计了一下……”
他问的问题都极其精准，直指核心，甚至有些细节是小夕自己都没深入思考过的。她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来应对，努力组织语言解释自己的创作思路。
在这个过程中，她偶尔抬头，会撞上他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剖开一切华丽的表面，直抵内核。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高倍显微镜下的标本，所有优点和缺点都无所遁形。
这让她感到压力巨大，后背甚至沁出了一层薄汗，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一种遇到真正懂行的知音（或者说严师）的兴奋感。
他听得非常专注，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或者简短地指出某个构思在实际应用时可能存在的技术实现难点或视觉偏差。
小夕发现，只要不谈项目，他惜字如金，甚至有些冷漠。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虽然话依旧不多，却句句都在点子上，效率极高。
时间在专注的讨论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就几个核心场景的概念方向达成了初步共识。
顾夜白操作平板，调出了一段保密级别更高的技术演示视频——关于“蜃楼”引擎如何实时生成并渲染那些充满意境的水墨特效和粒子光影。
画面在屏幕上流转，美得令人窒息。
小夕完全被吸引住了，身体不自觉地越靠越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嘴里无意识地发出惊叹：“哇……这个扩散效果……居然能这么自然……这怎么做到的？”
她看得太入迷，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为了看得更清楚，手肘已经撑在了桌子上，身体前倾，距离坐在对面的顾夜白越来越近。
就在视频播放到最精彩的部分，无数璀璨的光点如同星河爆炸般扑面而来时，小夕因为激动，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指屏幕上某个细节。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攥着那支打开的签字笔。
笔尖随着她突然的动作，猛地向前一划——
“哐当！”
一声脆响伴随着小夕短促的惊呼。
她手一滑，签字笔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顾夜白面前的桌面上。更糟糕的是，笔尖向下，在他那台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深灰色平板电脑的保护套上，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刺眼的蓝色墨痕！
一瞬间，万籁俱寂。
演示视频还在继续播放，梦幻的光影特效无声地流淌，与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小夕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她居然把墨水划到了顾夜白的设备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要补救。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擦掉那墨痕，却忘了手里空无一物，指尖差点直接碰到屏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抹蓝色的前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挡在了前面，轻轻格开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触感清晰。
小夕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慌失措地抬头，正对上顾夜白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表情……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没关系。”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收回手，低头查看了一下保护套上的划痕。蓝色的墨水在深灰的磨砂材质上格外显眼。
他拿起那支“罪魁祸首”的笔，放在一边，然后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试着擦拭了一下。
墨迹已经渗了进去，根本擦不掉。
小夕的心沉到了谷底，窘迫、害怕、自责……各种情绪淹没了她。她不仅在他面前社死，现在还破坏了他的财物！他一定觉得她笨手笨脚，极度不专业！
“对不起，顾先生！这个保护套……我……我赔给您！”她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顾夜白放下纸巾，抬眸看她。女孩急得眼圈都红了，像只受了惊吓不知所措的小动物，与刚才讨论方案时那个眼神发亮、侃侃而谈的插画师判若两人。
他沉默了几秒。
就在小夕以为自己肯定要被扫地出门，合作彻底泡汤的时候，顾夜白却开口了，语气依旧平淡：
“一台吃饭的工具，沾上墨迹很正常。”
他并没有再看那划痕，而是将注意力转回了还在播放演示视频的屏幕上，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接着看吧，这个粒子引擎的动态逻辑，会直接影响你后续绘制光影的参考。”
小夕彻底愣住了。
就……就这样？
她搞出这么大个乌龙，在他那么贵的东西上划了那么难看的一道，他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甚至还让她继续看视频？
她呆呆地站着，一时忘了反应。
顾夜白见她没动，目光重新转向她，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坐下。”他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小夕像被按了开关一样，下意识地乖乖坐回了椅子上，但身体依旧僵硬，心有余悸。
视频继续播放，但她已经无法完全集中精神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道蓝色的划痕，心里七上八下。
他是不是只是出于教养暂时忍耐？会不会等合作正式开始后给她穿小鞋？或者等下就让陈助理来跟她算账？
她的大脑里充满了各种悲观的猜测。
不知过了多久，演示视频终于播放完了。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顾夜白关闭了投屏，拿起自己的平板和那支惹祸的笔，站起身。
小夕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跟着慌忙站起来，准备接受最后的“审判”或者道歉离开。
顾夜白走到会议室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写满不安和局促的脸上，沉默了片刻。
就在小夕以为他要下逐客令时，他却开口，说了一句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话。
“你的数位板，”他的视线似乎在她放在桌上的旧数位板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型号比较老，压感精度可能跟不上项目要求的细节。”
小夕一怔，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只见顾夜白用那支划了他平板的笔，在一旁的便签纸上快速写下了一个型号和一个地址，撕下来递给她。
“去这个地方，报我的名字，取一套新的设备。”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算项目预支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