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凝固,连浪花都停滞在半空。
敖渊立于九重玉阶之上,一掌虚按,天地色变。
那掌心未落,却已如万仞山岳压顶,陈凡双膝几乎跪地,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巨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般撕裂肺腑。
小灰怒吼一声,浑身残存灵光炸起,鳞片早已脱落殆尽的身躯猛地跃出,利爪直扑龙皇咽喉——它明知不敌,却仍以残命死守通道,只为给主人争一线生机!
“砰!”
龙威如潮,只轻轻一震,小灰便如断线纸鸢般倒飞而出,重重撞上祭坛石柱,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在水中绽开一朵猩红莲花。
它的四肢抽搐着,却依旧挣扎着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高台上的身影,不肯闭合。
“小灰!”陈凡心头剧痛,咬破舌尖强行清醒。
他颤抖着撑起身体,指甲抠进海底沙砾,一寸一寸往上爬。
就在这时,老龟丞拄着骨杖蹒跚走出,背脊虽弯,脚步却稳。
他抬头望向高台,声音苍老却清晰:“陛下!此人携的是人间烟火,不是杀伐之器!他来此,非为战,而是为‘答’——答三百年前那一场雨,答青霓公主舍命换来的三日甘霖!”
敖渊眸光微动,却不言语。
那双眼深处,似有风暴潜行,万丈悲恸沉眠其中。
“三百年前。”他的声音低得如同海底暗流,“她说人类值得救。于是她违天规、逆龙令,私自降雨,救了十万饥民。可结果呢?”他缓缓抬手,指向祭坛外那片荒芜海床,“你们看——当年受恩之地,如今寸草不生。他们砍尽神木建楼台,污我江河养肥鱼,甚至用符咒逼云成雨……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感恩’?”
陈凡喘息着,终于站直身躯。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泛黄纸页,边缘焦黑,墨迹斑驳,每一页都被泪水浸透又风干,夹杂着香灰与尘土的气息。
“这是《万民请雨书》。”他将纸页轻轻摊开于水面,任其漂浮,“不是求您施舍,是想告诉您——我们记得。”
纸页随波轻荡,一个个名字浮现眼前:
“张阿婆,七十有二,捐出养老钱三贯,请香三炷,愿减寿五年,求雨润田。”
“李小儿,八岁,每日省下半块粗饼,喂城东饿狗,只因‘狗也会渴’。”
“王铁匠,打铁三十年,义务为贫户修农具十载,说‘天不下雨,人不能也不动手’。”
陈凡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您说人类贪婪,可这些人,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也在学着敬畏。他们不懂大道,不会法术,但他们知道——欠下的,要还。”
敖渊冷笑:“虚伪!若真知恩,为何滥伐山林?为何毒污江河?为何以符咒役使风雨,妄图凌驾天地?”
话音未落,陈凡挥手一展。
一幅画卷徐徐铺展于海水之中——《耕云图》。
画中春阳初升,农夫依节气翻土播种;孩童放风筝测风向,老人仰观星象推算雨时;溪边女子洗衣不再倾倒皂粉,而是用草木灰自制净剂;村口石碑刻着“禁伐水源林”,孩童绕行而不折一枝……
“这不是索取。”陈凡望着画卷,眼中燃起微光,“这是学着和天说话。您女儿当年救凡人,不是因为觉得他们完美无缺,而是因为她相信——人,可以变好。”
一时寂静。
连那悄然蔓延的猩红雾气也为之一滞。
老龟丞颤巍巍举起手中残卷,《共治经》仅存的一页在水流中展开,古篆浮现:“天地无私,惟应人心。人若敬天,天必降泽;人若欺天,天亦无言。”
“这是昔日龙族与人间共立之誓。”老龟丞低声道,“不是主奴之约,而是共生之盟。青霓公主所行,并非违令,而是守诺。”
敖渊沉默良久,目光落在那残魂石柱上。
夜琉璃的残影仍在颤抖,唇瓣微启,似乎还想呼唤什么。
而那与陈凡共鸣的“同心影”,正缓缓环绕她周身,如同守护千年的誓言终得回响。
突然,海底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海眼裂缝中的猩红雾气骤然加速,如活物般缠绕祭坛根基,一丝阴冷气息悄然渗透。
但此刻无人注意。
因为陈凡已抬起手,将那叠《万民请雨书》缓缓举过头顶。
火光尚未燃起,可某种更古老的力量,正在苏醒。
火舌自祭坛中心腾起,幽蓝转赤红,仿佛自远古苏醒的巨口。
陈凡没有迟疑,双手稳稳托着那叠《万民请雨书》,缓缓将其送入火焰之中。
纸页遇火并未立刻化为灰烬,反而如活物般舒展,在烈焰中浮现出一幅幅幻象——
十万农夫跪伏于龟裂的田垄之上,额头抵着干涸的土地,手中捧起一块块崩碎的土块,如同捧着死去的孩子;病弱孩童蜷缩在母亲怀中,嘴唇开裂,仰头等待天降一滴露水,而那位母亲,用袖角小心翼翼接住清晨唯一凝结的一滴霜,含泪喂入孩子口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渔夫跪在礁石边,对着无边大海三叩首,声音嘶哑:“龙王爷……我儿才五岁,他还想喝水啊……”
画面无声,却比雷霆更震人心魄。
与此同时,老龟丞手中的《共治经》残页竟自行飘起,投入另一侧火堆。
经文燃烧时,梵音低鸣,虚空中浮现一道慈航古佛的幻影,金身盘坐莲台,双目垂怜世间:
“风雨无私,泽被万物;治世之道,不在隔绝,而在共生。”
每一个字都似钟鸣,敲击在灵魂深处。
敖渊伫立高台,眼中万年冰封终于出现裂痕。
他一步步走下玉阶,龙袍拖过海沙,发出沙沙轻响,像是时光回溯的脚步。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那火焰中的画面——一个老人跪地痛哭的脸庞忽然转向他,泪水滑落,灼烧般滚烫。
“原来……”敖渊喉间颤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人间的泪,也是温的。”
那一刻,连海底的暗流都静止了。
就在此时,祭坛中央的残魂石柱微微震颤,夜琉璃的身影竟缓缓睁开双眼。
她的眸光如月照深海,轻声呢喃,像泡沫般飘散在水中:“父皇……我不是白白牺牲的,对吗?”
这一句,轻若无物,却如惊雷炸响。
敖渊浑身剧震,双膝竟不受控制地弯曲,重重跪落在祭坛之上,激起一圈涟漪。
他抬头望着女儿残魂,眼中万丈悲恸终于决堤,却未落泪——只是那一瞬,天地感应,海眼深处轰然震动!
第一滴雨水,自虚空无端凝聚,坠落而下,不偏不倚,打在陈凡脸上。
冰凉,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叮——】
系统之声在他识海轰然炸响:
「自然与人心共振达成,解锁【万物共鸣】感知层——可听草木低语、感江河脉动、察众生悲喜。」
刹那间,陈凡耳畔响起无数细碎之声:海藻随波摇曳的叹息,珊瑚骨骼生长的微鸣,远处游鱼心跳的节奏,甚至海底沙砾间,一粒种子正挣扎破壳……
他呼吸一滞,世界在他眼前重新构筑。
而就在远方海面,浪尖之上,一道半透明的童子身影悄然浮现——心灯童子。
他赤足立于波涛之巅,望着祭坛方向,嘴角扬起一抹纯净微笑:“母亲……不再哭了。”
可就在这宁静降临之际,海底最深处,那道曾悄然蔓延的猩红雾气,竟在无人察觉之时开始退散。
它如活物般收缩、扭曲,最终沉入深渊裂缝,只留下一句低语,悠悠回荡在水脉之间:
“……游戏,开始了。”